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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要使小說裡女性主義的味道最快刺激讀者的嗅覺,莫過於安排一位不合於溫良恭儉讓的傳統形象的女性角色,讓她覺醒,讓她踢翻男性霸權的壓制,豎立屬於自己性別的石碑。施叔青〈愫細怨──香港的故事之一〉卻不然。主角愫細若從典型的女性主義的角度來看,自然已不是忠貞侍夫的女性,卻也並不完全是所謂獨立自主的新女性,個中顯現的流動性與悖論,即使到了女性主義不再「潮」的今日,仍值得我們細細體味。

  愫細雖是香港人,但在中學畢業即到美國讀書,與嚮往東方文化的美國夫婿狄克結婚,但在回港後,狄克反倒因香港的中國色彩淡薄而與一個美國女孩發生外遇。兩人分居之時,她邂逅了從中國來的中年印刷廠老闆洪俊興,成了他的情婦。洪俊興百般討好她,她卻一直不滿足,直至結局,她跪在沙灘上大嘔,卻也沒嘔出個答案來。

  小說篇名用了一個「怨」字,讓人聯想到中國古詩固有的閨怨傳統,然而怨雖還是怨,但不再是綿綿思遠道的溫柔敦厚,而是反覆衝撞、流浪下的憤怨與淒怨。整篇小說顧名思義,集中在愫細的觀點下展開。她在事業上小有成就,對洪俊興的百般挑剔更是彷彿帝王,從這一角度來看,女性似乎佔了上風。然而,愫細還是渴望男人的疼愛,她與洪俊興感情的關鍵加溫,便是在一個雷電冰雹交加的夜晚,喚醒了童年恐懼的記憶,在「像海難中的小船」的車子裡,她躲進洪俊興的臂腰。記憶當中那類似的雷雨,父親因被大水困住而缺席家中,而洪俊興篤定掌著方向盤的身影,像極了穩定的庇護所。即使再怎麼痛恨狄克,再怎麼不把洪俊興當一回事,終究是他回家陪妻子,終究是他離自己而去,而她從未在對方先外遇前找上別的男子。自己從這些情節看來,她還是渴望父權的羽翼,氣極敗壞的等待男人的歸來。

  小說中巧妙安排了海倫等公司的「女將」,作為極端的女性主義與愫細的對照。這些女同事視男性如草芥,看似不需要男人,然而愫細認為那不過是外在的武裝,她相信她們需要鬆弛,其實也就是認為自己可以哭泣。小說進行到後半段,愫細始終不滿意洪俊興,索性否定各自付費的男女平等條約,用他的錢大買特買,然而物質享樂始終是一場空,她愈來愈不認識自己。女性到底是什麼?該如何在與男性的周旋中找到理想的自處位置?這篇小說沒有給我們答案,但至少在愫細尋尋覓覓的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傳統的婦德早已成了男權賦予的枷鎖,但女性閃耀光芒一變為新的霸權,也逃不出憤怒與孤寂。

  此外,早在「香港三部曲」以妓女黃得雲隱喻殖民地香港之前,愫細與丈夫、情夫的關係隱隱然已透露出西方、中國與香港三者之間的複雜網絡,只是殖民母國英國尚未出場而已。狄克為求香港之東方色彩而來,為香港之失去東方色彩而去,他所謂的東方色彩,顯然是薩依德《東方主義》所批判的「帝國之眼」之下的客體,然而當時的香港早已受東西文化交會的洗禮,相對於美國,沒那麼多異國情調了。洪俊興顯然代表著香港人對大陸的觀感,他們質樸、耐勞,照顧家庭,對民族認同十分在意,對新潮的西化一開始有些不適應。作者刻意描寫他拜訪愫細時「紅的花和紅領帶使他醬色的臉漾上一層紅光」,也很容易讓人想到中共的紅旗。愫細是香港人,但大多時間生活在美國,愛情經歷從美國男人到中國男人,不正是華洋雜處的殖民地香港的象徵嗎?正如洪俊興對愫細說:「香港就是這點奇妙,不同的人、不同的東西全擠在這一小塊地上。」因此,愫細依違於獨立女性與依人閨婦兩者之間,或也可借來隱喻香港徘徊於中華文化與西方現代性的關口。

  在這篇小說中,施叔青的筆力直透俗世愛情底下的性別話語與殖民眼光,然而更讓人喟嘆的,或許是權力機器縫隙中流動的那尋找生命出口的滾燙淚珠。

  (2014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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