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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大春一直是反覆游走在真實、虛構之間灰色地帶的高手。他結合臺灣經驗與中國文化,打造了獨樹一格的後設小說與魔幻寫實手法。就如他在《小說稗類》中為中國小說之「小」、之「稗官」來了一個字義的翻轉:在中國古代傳統中,小說一直只是道聽塗說,只是山寨稻米的稗草,登不上大雅之堂,然而稗草正是因其野性而能恣縱的生長,小說正是因為其小,才能見縫插針,刺穿大敘述的虛偽。在《戰夏陽》、《城邦暴力團》、《大唐李白》等歷史與講史難分的作品之前,〈將軍碑〉其實已經開啟了刺探敘述與真實之間關係的道路。

  過去有些論者以魔幻寫實概括這篇小說的手法。的確,本篇的將軍可以「無視於時間的存在」,可以「預知死亡紀事」,也可以倒帶至國共內鬥與中日抗戰,顯然這不是現實的世界觀可以接受的「超能力」。詹宏志為收錄〈將軍碑〉的《四喜憂國》作序時則認為,此書中雖有六篇小說敘述形式可歸為魔幻寫實,但魔幻寫實的魔幻手法雖然開啟了想像力的無邊無際,但根本仍是在於寫實,甚至導向如馬奎斯般對殖民政權的批判,然而張大春只是用了魔幻寫實的技法,卻連小說是否要寫實都產生了根本的質疑,此時魔幻也就成了戲謔的特效。在這篇小說中,原本物理上以為是線性的時間被攪亂了,因而許多敘述也都變得可疑,包括將軍拉著記者、管家或兒子回到的過去,往往也是經過將軍個人改造的記憶,當中矛盾重重;寫成白紙黑字的,如將軍的回憶錄,或將軍喪禮上被兒子朗誦的祭文,傳記人物、文本的主角自己十分氣惱,然而記憶、文本實際上都不屬於記憶者、被記錄的對象所有,原以為永恆的石碑卻不堪一擊,那麼所謂「言為心聲」、「詩如其人」這樣的說法又怎麼能繼續屹立不搖?原本被稱譽的信史,也不過就是成王敗寇下的封賞或算帳。

  雖說《四喜憂國》中運用魔幻寫實手法的小說有時意在拆解文學需要寫實的意識型態,我覺得單就這篇而言,張大春還是有其批判意圖與反映時代的意義,解構之後雖未帶來相應的重構,然而解構的舉動本身自有其意向性,其矛尖指向的自然是這位始終都要維持強悍姿態的將軍。雖然仍是出以戲謔的手法,但像武鎮東與武維揚這般老兵與老來子激烈衝突的父子關係,在解嚴後想必所在多有。武鎮東再想維持尊嚴,終究會因一去不返的時間沖刷而衰頹,武維揚也最終要活出自己的道路。

  更深一層(也可能涉嫌附會)來說,將軍對於兒子嚴格的軍事教育,何嘗不能說是國民黨戒嚴時代施予人民的反共、威權洗腦?當將軍聽到兒子說「我們都活得很矛盾」時,他完全不能理解:「人只要信奉點什麼,就根本不會有屁的矛盾。」他一生信奉反共、國民黨與軍權(包括他喜愛題的辛棄疾與岳飛的豪放詞),其總和不外乎是二分、陽剛的男性霸權觀念,怎能允許模糊地帶的存在?正如當年掌握威權的執政者或許也覺得自己是守護臺灣海峽,不讓共匪犯境的英雄,所謂白色恐怖,是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個的必要之惡。

  諷刺的是,將軍深惡痛絕的,在他看來像是馬克思主義的「矛盾」,這個思想與其源頭黑格爾都認為矛盾辯證的最後會有一真理出現,即無產階級或絕對精神,本質上恰好跟將軍合拍,最終也導向了專制獨裁,只不過此岸還掛著民主的招牌罷了。

  (2014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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