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島。
除了知道她至今仍是關重刑犯的「火燒島」，自己常常會被戲稱在那蹲過外，於我再也沒有更多的印象。
也不知道為什麼，原意是希望送走即將畢業的學長們的隊遊，卻選擇了這個地方。由於坐火車到台東起碼要六百，船費來回似乎也要八百，旅費再節省也要四千五百以上……我一個月家教費也才兩千四，非得和十分節儉更不願我出遠門的父母要錢不可。
大家時間定在五月底，我期末考有九科，報告加起來起碼兩萬字……
該去嗎？
將不多的積蓄全掏出來，假稱已經報名了先斬後奏再下兩千……我還是決定忍痛在拿到這疊白花花的鈔票的一個禮拜內，讓它們亂白飛過秋千去。
唉！系籃總是讓我最花錢，又忍不住要花錢的地方啊！
第一次坐火車長達七小時，也是第一次看到自宜蘭一帶起綠油油的田埂與村舍，可見我真是孤陋寡聞。那台莒光的冷氣真讓人如坐冰櫃，穿上外套只跟貼上一層薄紙一樣，我又習慣側睡，很難在僵直的坐椅上睡個好覺，所以在凌晨五六點左右，如詩如畫的花蓮青綠映入我眼簾時，我的眼簾實在很難認真拉開來好好欣賞它們，只能繼續輾轉反側於窄小的座椅，真是枉費親近自然淳樸的色彩的難得良機。
坐船就更可怕了。我第一次坐船，心想很久沒暈車了，就硬要省錢不買暈船藥，結果是上船不久就煩噁難當，那種感覺怎麼說呢，就像是一台雲霄飛車在身體裡不斷橫衝直撞的樣子。我向學弟要了一顆藥臨場吃下，可是顯然它擴散的速度跟不上胃與腦尖叫的頻率，我連忙躲到廁所倚著洗手台，奇怪的是在裡面雖然還是很難過，竟會感覺稍好一些。可是，一下船走沒幾步路我就胃液迅速上湧，好在沒吃早餐，只是乾嘔出半袋的褐色液體。嘔完後實在清爽，大概可說是我人生二十四項「不亦快哉」之一。
即使如此，在甲板上看海仍是美感的享受。動力噴射所向遠處激起的水花，就好像一大群排列整齊的白帶魚前仆後繼的飛躍。隨著離台灣本島越遠，連綿起伏的海岸山脈漸漸被山霧海氣所籠罩，漸漸四周都是一望無際的深藍。相較於那群魚隊，整片海顯得波瀾不驚，只像是一片被微風徐徐翻卷的藍綢。這是我第一次這麼仔細的看海，並且整個人就在海上漂浮著。可惜的是，我終究不能全心投入對海天一線之景象的讚嘆，不久便搖搖晃晃的下船艙忍受暈船導致的大量盜汗了。
綠島的環島公路算算只有二十多公里，所以在島上的一切交通靠機車足矣，所以我們首先去租六台摩托車。身為學長，因為沒有駕照，還要給學弟載，真是一大悲哀。
住民宿也是第一次。那裡門口養了一隻小黑狗，見到人就搖著尾巴搭上腿來，可愛歸可愛，真懷疑牠能不能看家。既然是不怎麼貴的那種民宿，也就是不怎麼貴的那種民宅品質，反正對於剛坐完長途火車的我們而言，有能躺能蓋的東西就能睡了，何況還有冷氣呢！
睡起來一起去吃合菜，自然是要嘗當地的特產。鹿肉吃來沒什麼特別，似乎就是稍微堅韌的豬肉，炸飛魚倒是十分酥脆，彌補我吐到光淨的胃。
吃完後，我們往海邊騎去。一下子，稀疏低矮的房子就隱遁在我們車後，眼前是起碼容得下十台機車的寬闊道路。往左看，是雖然不高，但感覺非常厚實的連綿山丘，往右看則是一線淺黃沙灘和無邊的蔚藍。海風獵獵拍出一陣高過一陣的海浪，這團浪花真不愧是花，潔白晶亮得一如碎鑽噴灑，然而它們在小岬灣間迴旋翻湧時，又好似牛奶在杯中旋轉的姿態，只是這氣勢自然比「茶杯中的風暴」要巨麗得多了。
整條道路幾乎一直都只有我們這六輛車，海風以同樣的威勢撲打我們全身，雖然我們車速不過六十公里，這股風聲海聲引擎聲合奏的聲勢，卻像暴走族般震撼。
身為大學生的我們，似乎也該在人生的路上，縱情的飆個幾陣吧？等到行人漸多，車輛漸多，斑馬線紅綠燈交通規則漸漸漸漸的多了，縱有再好的車技，為了避免磕磕碰碰傷了車體考漆，儀表版的指針只能毫無生氣的小幅度跳動一兩下彷彿重病患者的心電圖，委屈機車更委屈了騎士。年輕不該留白，該打在身上的是浪花白，該留下的是在沙灘上的赤腳足跡。沖刷掉腳印的時間不是海水，唯一能淹沒我們的，是我們那透明藍的青春……
到了一處海灘，我們捲起褲腳踏踏海水，搶先在浮潛前嘗嘗海浪輕輕搖晃腳心的感受。至於在這個地方發生了什麼非常值得紀念的事……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來到綠島，除了監獄之外，稍微有點觀光常識的人，還會想到浮潛。第一次穿上潛水服，沒想像中悶窒，外形加上救生衣，看來倒撐得威武健壯許多，一群隊友都穿成這副德行，活脫脫是一組外星人戰隊。於不會游泳的我而言，當然不會對水有什麼好感，不恐懼就不錯了。從頭到尾，我都不敢放開救生圈，還得小心抓太大力反而失去平衡而翻船。第一次不是從Discovery看到海的內在的奇麗繽紛，從肉眼看更顯得幻美無比，反倒要懷疑是不是真的了。陸上河流看不到的，色彩斑斕的魚族們，似乎對我們這群外皮詭異的生物視若無睹，沒特地近探或遠避，就慵懶的在我們身邊遊來遊去，不知道是牠們看習慣了這種不定時打擾海洋的存在，還是只要在海裡活動的無害生物，在牠們眼中就無足奇怪了？
感覺才過一會，其實已經玩了一個多小時。交卸完浮潛的裝備後，我們還去了一處小瀉湖，不過不會游泳的我只是在岸邊泡泡水，輕鬆遠觀隊友們拋人下水濺起的陣陣水花罷了。
綠島人權紀念區外是我們夜遊的第一站。綠島出了所謂市區後就沒幾盞路燈，園區一片厚重的陰魆頗為怕人。導遊說的從前受迫害的人權犯的掌故，在上「戰後台灣民主運動史」時已多所聽聞，也從紀錄片先認識了這地方，不過在這般夜色下再聽一次，更覺得深刻難忘。
觀察林投樹上的大頭竹節蟲（這可是舉發有人抓取就可以賺幾萬塊的保育類動物），仰觀可惜月亮太光但北斗七星全部清晰出場的星空後，竟也有些晚了。我們決定繞島一圈騎回去，騎到下午的海岸時，驚覺右手邊（回來的方向當然是相反的）的山丘全換上嚴厲的灰黑盔甲，彷彿團團黑雲緊緊壓在我們身上，而左手邊的海也都成了濃混凝土色，已看不到那充滿生氣的浪花。不禁想到囚居綠島的那些政治犯，即使不在層層鐵管之內，夜裡即不再青綠的綠島，恐怕就無異於一座森嚴的大牢了吧！
導遊在分手前說了些夜間「有問題」的隧道的故事，偏偏身邊頂多一群機車飆過後又只剩下我們一行人，經過那些地點總不免心驚膽跳，都不敢往上瞧瞧，就怕跟什麼對上了眼。不過，既然我都能打這篇落落長的文章，顯然是沒什麼「不速之客」找上門上。
回到宿舍，沒玩幾場牌，我看了一篇學弟們道南入選的作品後，就已經十二點半了，我乖乖就寢，一路安眠直到接近隔天中午，畢竟除了暈船外，浮潛其實也要對抗暈水的不適啊！聽說隔壁房間的同伴十分強悍，居然可以聊到半夜三點，大概是胖虎學長總有很多系籃堯舜禹湯時期的精采軼事可供講古吧？
一起來就等著吃中餐，還真是不怎麼健康。
下午就是明明亮亮的環繞全島一趟了。首先，當然是到昨夜只遠遠被其陰影威脅的綠島人權紀念園區了。所幸施明德在被放出來後沒想說毀了這殘害人權的腫瘤最好，而是要求將這裡的原貌保存下來，於是我們現在可以從一大堆標語，譬如「責任第一，榮譽第一」、「台獨即台毒，共產即共慘」等愛國標語，想見擺明與當時執政者意見不合的那些人，卻要被這些粗糙的字句圍繞數年甚至十幾二十年，該是多麼鬱悶氣結，這些濫語是多麼冷酷的諷刺。
園區四周的灰牆都非常高，目測起碼是三個人的身高吧？上頭還野草似的固著一圈圈帶刺的鐵絲，加以十步一崗哨，戒備嚴格已極，再加上綠島是座隔絕的島，難怪即使是現在，情節重大之重刑犯也得在這島度苦日子（不過是在另一處名為「崇德新村」的監獄，外面還用紅字寫著「歡迎光臨」呢）。
二樓即是從前的牢房－－說是從前也不太正確，因為裡頭的蹲式馬桶顯然已非原貌，不過空間之逼庂，氣溫之悶熱，大概還是保留無遺。有一區每間牢房都有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的作品，或是將新詩用16pt新細明體無神的打在素紙上懸於走廊宛如招魂白幡，或是牢房正中央擺著一張鐵椅周圍擺放幾個印有來回踱步足跡的石膏，或是本為監視房內的窗口貼上一對眼睛，大約跟《1984》裡「老大哥」那雙是同款式的……
眾通道的中庭牆壁上寫了許多重大的人權事件，以及白色恐怖的受害者若干姓名。有些認得，不認得的當然更多，有太多無名的受難者與迫害事件被淹沒在時間之流裡了。我不禁想，如今因與從前國民黨獨裁政府戰鬥而竄起的某些政客們，和這些關了十幾二十年甚至捐軀赴義，卻是歷史上的無聲者相比，有幾位可以相提並論？在斗室裡反覆徘徊、撕抓堅壁、大聲哭吼、獄方不爽就拳打腳踢讓他們毫無尊嚴的跪地求饒……這種種苦難，他們未必受得比較深刻，可是卻是他們打著白色恐怖受難者的名號，揭起反抗大旗，然後得到喧騰的政治聲望，其中有好些人得了甜頭，就忘了他們踩的是誰的鮮血與鹹淚所積成的踏腳石……
那些一生出來就浸淫在言論自由的溫巢，因而肆無忌憚的踏出自己不該跨越的領域的人們，就更數不清了。
苦難不能用被關多久來量化比較，這我很清楚，只是仰望這四面八方合圍的牆，想到這正是這些受刑人揮汗如雨砌給自己用的囚壁，不免對那些忘本的人感到滿腔的憤怒，與無奈。忘了什麼時候反正是在這之後，我們去一家打扮得監牢一般的冰店，那裡的碗是純白的瓷缽，四周貼著監獄的標語，有一塊區域還號為「獨居房」，上頭的燈還會搖晃，創意歸創意，我總覺得不免是種淺薄的消費……靠一份冰七十元的消費可一點都不淺薄！
發了一通人道主義的牢騷，其實我們也沒說一進到這充滿歷史傷疤之地，就轉眼莊重肅穆到哪裡去，俊宏還因為擅自開巡視車亂跑被抓到，我想他看到我們躲在崗哨窗口的狂笑嘴臉時，一定覺得很幹吧！
出了人權園區不久，竟開始下起毛毛雨，不過相較於台灣本地的狂暴梅雨，這幾點水滴是小巫見大巫了。我們不管淋雨，還是騎著摩托車四處逛。換我當駕駛時，雖然路很寬，也沒什麼車，畢竟是下雨天，還是有些戒慎恐懼。我們到觀音洞參觀竟躲在地底下的石觀音，到聽說晚上會很陰，在陰天裡也有些陰沉的燕子洞繞繞，到柚子湖（明明就是海啊）去追我還以為淡水才有的彈塗魚……
最可怕的是一座放牧牛羊的山坡，可怕的不是四處的羊屎地雷（綠豆大冒險輸了還得用手指戳入它），山坡本身稜線逼近海崖那還不打緊，可怕的是那時偶爾傳來的一二陣雷聲，這高地可沒有任何遮蔽處啊！明諭還穿著件背後有閃電圖案的T恤，這不擺明要老天瞄準我們嗎？好在我們還是安然抵達山頂，沒有誰七竅生煙的滾下去。那海景在雨霧層層掩護下仍顯得十分壯大，雖然微雨限制了視野，只要沒有被天打雷劈的危機，雨中山景也有另一番風味。
下山騎回民宿時，雨勢還稍微轉大，海風又助紂為虐，使雨滴不斷打到我眼裡，這對一個騎車新手而言實在有些危險，因此我只能勉力睜大雙眼盯著前面引路的車尾燈，沒辦法分心觀賞雨中綠島的山景海象是如何了。
晚上去吃吃到飽的烤肉，算是一圓今年系烤沒獨立湊出一組的遺憾吧？感覺實際上沒吃很多，時間七成都用在翻動滋滋噴油的食物上，可是卻感覺挺飽足的，大概是一直在笑的關係吧？兩邊爐子互相指控對方是黑暗料理界的人，實在有點幼稚，管他的，笑得爽就好。
雖然還是有點雨，我們還是去朝日溫泉泡泡海水。上頭是偶爾落點雨滴的夜空，底下泡著溫暖的海水，不知道心理學上找不找得到這種情況最適宜說真心話的證據。隊長的候選人都發表完意見後，我們就開始每人一則真心話，真是則則精采，震撼一波接著一波，甚至最後某一位一說出口，不遠的天空就打下一道閃亮的雷電，豈不是連老天爺都為之震撼！講著講著居然度過了三小時而不自知，手腳都泡到皺縮了也不覺疲憊，或許這是我們對別人，也是對自己最坦誠的夜晚吧？不過，離開這座池子，說了什麼或聽了什麼，都將化為一則則「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離開朝日溫泉，已經是半夜兩點了，路上沒別台車，沒半盞路燈，唯一的照明除了我們六台機車的車燈外，只有路上一顆顆碎沙似的反光物，這時雨反而又更大了，我們的時速只能放到二三十公里，蝸步啃食回民宿的路。身為領頭的車，我還得時不時回頭看五輛車是不是都在，想想很多故事都會提到一列車隊騎著騎著一陣大霧瀰漫，就會少了一台車之類的情節，縱然在宿營我總不為這類塑造氣氛的故事所動而昏昏欲睡，不過事到臨頭，加上綠島又是如此特殊的地方，還是抱著虔誠的心保險一些。
話說泡溫泉時，大家都不敢提那個字，不過有些人還是分享那種軼聞給大家。
「反正不要講那個東西……不要說出ghost。」
「你以為這裡不會有英國鬼唷！」
「……」
原本要在大家全身放鬆毫無戒備時選出下一任系籃隊長的，結果時間都拿去講八卦了，我們只得像立委一樣半夜三點了還在挑燈夜戰。最後，由對球隊很有想法與衝勁的綠豆得到最高票，毫無異議的在署訓時將從俊宏手中接下隊長的重任。
雖然我對球技精進的熱衷遠不及學術與寫作，不過球隊是大家的，既然這裡無私的含納、哺育了我，我當然也得選自己認為最能振衰起敝的人當領導，他的球技在現役球員裡已是名列前茅，發表「政見」時又說得斬釘截鐵鏗鏘有力，這樣的結果當然是我樂見的。
至於要選個輔佐隊長的副隊長……不才的我毫無異議的被推上了真不好意思喔！
我知道，一定會有人笑說怎麼會有這種事，進而會笑說這工作也不過就是打雜的吧？可是看到大家都點頭同意時，無疑我是驚喜交加的。在實務上常被視為能力低落的我，竟被認為足以擔任隊長的左右手，有關收錢統計等一類紛雜事務（偶爾也要兼職課業救生員），我竟是可堪被托付的，這真的是對我很高的認可。
「我覺得勝輝會被選上，不是因為他在隊上待久了就是他的，是因為他的進步和認真大家都看得到，而且他真的很可靠。」
「隊上要他做什麼事，或決定要練什麼的時候，他都很少有什麼意見，我覺得他給了我們一個學長的好榜樣。」
紀錄這些話不是紀錄對我的讚美（就算有又怎樣？打我啊），而是紀錄那份真實的感動。明明在比賽或練球中我沒辦法給大家什麼實質上的幫助，大家還是對我那麼愛護。尤其是學弟的話，之前我總覺得自己年紀大不了你們幾個月，球技更差你們一大截，算什麼稱職的學長呢？你們的欣賞飽含實實在在的重量，但我願意將其背起，甘之如飴。
之後一堆人居然不趕快偷空睡個兩小時，還在那打枕頭戰，這不是我小六畢旅在做的事嗎？難怪說要七點起來其實只有我先起來幫大家收拾垃圾，管家似的。大概這就是副隊長的工作吧？
回程的船上雖然吃了暈船藥，還是一陣噁心，真難為小冷，在旁全程聽我以深呼吸為藉口的大肆唱歌，應該不會讓他也想吐吧？
台東車站出口附近有家彩券店，還有錢的就去瘋狂買樂透彩和刮刮樂，真是賭性堅強。
這次坐的是自強號，可惜沒有連號，大家分散四處，不過還是有跟小冷和綠豆分別聊了共兩小時左右，跟大一的說話總覺得能讓自己有活力點。
小睡片刻後，總算身心都有餘裕認真觀賞田園風光了，可惜我對描寫風景非常不擅長，真希望上天能賦予我一副彩筆，將這片景致揮灑成漂亮的辭章。
大家都要回學校，同樣在台北站下車，只有我要回樹林。在車門送他們下車後，剛好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彼此，他們就在那裡擠眉弄眼，車開時俊宏還誇張的追著車跑，不知道是演哪齣，我除了傻笑也不知道該做何表示。或許，除了呵呵傻笑之外，其他表示都是多餘的吧？
青春，是一本太倉卒的書。
幸運的是，有你們和我一起翻頁。
除了知道她至今仍是關重刑犯的「火燒島」，自己常常會被戲稱在那蹲過外，於我再也沒有更多的印象。
也不知道為什麼，原意是希望送走即將畢業的學長們的隊遊，卻選擇了這個地方。由於坐火車到台東起碼要六百，船費來回似乎也要八百，旅費再節省也要四千五百以上……我一個月家教費也才兩千四，非得和十分節儉更不願我出遠門的父母要錢不可。
大家時間定在五月底，我期末考有九科，報告加起來起碼兩萬字……
該去嗎？
將不多的積蓄全掏出來，假稱已經報名了先斬後奏再下兩千……我還是決定忍痛在拿到這疊白花花的鈔票的一個禮拜內，讓它們亂白飛過秋千去。
唉！系籃總是讓我最花錢，又忍不住要花錢的地方啊！
第一次坐火車長達七小時，也是第一次看到自宜蘭一帶起綠油油的田埂與村舍，可見我真是孤陋寡聞。那台莒光的冷氣真讓人如坐冰櫃，穿上外套只跟貼上一層薄紙一樣，我又習慣側睡，很難在僵直的坐椅上睡個好覺，所以在凌晨五六點左右，如詩如畫的花蓮青綠映入我眼簾時，我的眼簾實在很難認真拉開來好好欣賞它們，只能繼續輾轉反側於窄小的座椅，真是枉費親近自然淳樸的色彩的難得良機。
坐船就更可怕了。我第一次坐船，心想很久沒暈車了，就硬要省錢不買暈船藥，結果是上船不久就煩噁難當，那種感覺怎麼說呢，就像是一台雲霄飛車在身體裡不斷橫衝直撞的樣子。我向學弟要了一顆藥臨場吃下，可是顯然它擴散的速度跟不上胃與腦尖叫的頻率，我連忙躲到廁所倚著洗手台，奇怪的是在裡面雖然還是很難過，竟會感覺稍好一些。可是，一下船走沒幾步路我就胃液迅速上湧，好在沒吃早餐，只是乾嘔出半袋的褐色液體。嘔完後實在清爽，大概可說是我人生二十四項「不亦快哉」之一。
即使如此，在甲板上看海仍是美感的享受。動力噴射所向遠處激起的水花，就好像一大群排列整齊的白帶魚前仆後繼的飛躍。隨著離台灣本島越遠，連綿起伏的海岸山脈漸漸被山霧海氣所籠罩，漸漸四周都是一望無際的深藍。相較於那群魚隊，整片海顯得波瀾不驚，只像是一片被微風徐徐翻卷的藍綢。這是我第一次這麼仔細的看海，並且整個人就在海上漂浮著。可惜的是，我終究不能全心投入對海天一線之景象的讚嘆，不久便搖搖晃晃的下船艙忍受暈船導致的大量盜汗了。
綠島的環島公路算算只有二十多公里，所以在島上的一切交通靠機車足矣，所以我們首先去租六台摩托車。身為學長，因為沒有駕照，還要給學弟載，真是一大悲哀。
住民宿也是第一次。那裡門口養了一隻小黑狗，見到人就搖著尾巴搭上腿來，可愛歸可愛，真懷疑牠能不能看家。既然是不怎麼貴的那種民宿，也就是不怎麼貴的那種民宅品質，反正對於剛坐完長途火車的我們而言，有能躺能蓋的東西就能睡了，何況還有冷氣呢！
睡起來一起去吃合菜，自然是要嘗當地的特產。鹿肉吃來沒什麼特別，似乎就是稍微堅韌的豬肉，炸飛魚倒是十分酥脆，彌補我吐到光淨的胃。
吃完後，我們往海邊騎去。一下子，稀疏低矮的房子就隱遁在我們車後，眼前是起碼容得下十台機車的寬闊道路。往左看，是雖然不高，但感覺非常厚實的連綿山丘，往右看則是一線淺黃沙灘和無邊的蔚藍。海風獵獵拍出一陣高過一陣的海浪，這團浪花真不愧是花，潔白晶亮得一如碎鑽噴灑，然而它們在小岬灣間迴旋翻湧時，又好似牛奶在杯中旋轉的姿態，只是這氣勢自然比「茶杯中的風暴」要巨麗得多了。
整條道路幾乎一直都只有我們這六輛車，海風以同樣的威勢撲打我們全身，雖然我們車速不過六十公里，這股風聲海聲引擎聲合奏的聲勢，卻像暴走族般震撼。
身為大學生的我們，似乎也該在人生的路上，縱情的飆個幾陣吧？等到行人漸多，車輛漸多，斑馬線紅綠燈交通規則漸漸漸漸的多了，縱有再好的車技，為了避免磕磕碰碰傷了車體考漆，儀表版的指針只能毫無生氣的小幅度跳動一兩下彷彿重病患者的心電圖，委屈機車更委屈了騎士。年輕不該留白，該打在身上的是浪花白，該留下的是在沙灘上的赤腳足跡。沖刷掉腳印的時間不是海水，唯一能淹沒我們的，是我們那透明藍的青春……
到了一處海灘，我們捲起褲腳踏踏海水，搶先在浮潛前嘗嘗海浪輕輕搖晃腳心的感受。至於在這個地方發生了什麼非常值得紀念的事……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來到綠島，除了監獄之外，稍微有點觀光常識的人，還會想到浮潛。第一次穿上潛水服，沒想像中悶窒，外形加上救生衣，看來倒撐得威武健壯許多，一群隊友都穿成這副德行，活脫脫是一組外星人戰隊。於不會游泳的我而言，當然不會對水有什麼好感，不恐懼就不錯了。從頭到尾，我都不敢放開救生圈，還得小心抓太大力反而失去平衡而翻船。第一次不是從Discovery看到海的內在的奇麗繽紛，從肉眼看更顯得幻美無比，反倒要懷疑是不是真的了。陸上河流看不到的，色彩斑斕的魚族們，似乎對我們這群外皮詭異的生物視若無睹，沒特地近探或遠避，就慵懶的在我們身邊遊來遊去，不知道是牠們看習慣了這種不定時打擾海洋的存在，還是只要在海裡活動的無害生物，在牠們眼中就無足奇怪了？
感覺才過一會，其實已經玩了一個多小時。交卸完浮潛的裝備後，我們還去了一處小瀉湖，不過不會游泳的我只是在岸邊泡泡水，輕鬆遠觀隊友們拋人下水濺起的陣陣水花罷了。
綠島人權紀念區外是我們夜遊的第一站。綠島出了所謂市區後就沒幾盞路燈，園區一片厚重的陰魆頗為怕人。導遊說的從前受迫害的人權犯的掌故，在上「戰後台灣民主運動史」時已多所聽聞，也從紀錄片先認識了這地方，不過在這般夜色下再聽一次，更覺得深刻難忘。
觀察林投樹上的大頭竹節蟲（這可是舉發有人抓取就可以賺幾萬塊的保育類動物），仰觀可惜月亮太光但北斗七星全部清晰出場的星空後，竟也有些晚了。我們決定繞島一圈騎回去，騎到下午的海岸時，驚覺右手邊（回來的方向當然是相反的）的山丘全換上嚴厲的灰黑盔甲，彷彿團團黑雲緊緊壓在我們身上，而左手邊的海也都成了濃混凝土色，已看不到那充滿生氣的浪花。不禁想到囚居綠島的那些政治犯，即使不在層層鐵管之內，夜裡即不再青綠的綠島，恐怕就無異於一座森嚴的大牢了吧！
導遊在分手前說了些夜間「有問題」的隧道的故事，偏偏身邊頂多一群機車飆過後又只剩下我們一行人，經過那些地點總不免心驚膽跳，都不敢往上瞧瞧，就怕跟什麼對上了眼。不過，既然我都能打這篇落落長的文章，顯然是沒什麼「不速之客」找上門上。
回到宿舍，沒玩幾場牌，我看了一篇學弟們道南入選的作品後，就已經十二點半了，我乖乖就寢，一路安眠直到接近隔天中午，畢竟除了暈船外，浮潛其實也要對抗暈水的不適啊！聽說隔壁房間的同伴十分強悍，居然可以聊到半夜三點，大概是胖虎學長總有很多系籃堯舜禹湯時期的精采軼事可供講古吧？
一起來就等著吃中餐，還真是不怎麼健康。
下午就是明明亮亮的環繞全島一趟了。首先，當然是到昨夜只遠遠被其陰影威脅的綠島人權紀念園區了。所幸施明德在被放出來後沒想說毀了這殘害人權的腫瘤最好，而是要求將這裡的原貌保存下來，於是我們現在可以從一大堆標語，譬如「責任第一，榮譽第一」、「台獨即台毒，共產即共慘」等愛國標語，想見擺明與當時執政者意見不合的那些人，卻要被這些粗糙的字句圍繞數年甚至十幾二十年，該是多麼鬱悶氣結，這些濫語是多麼冷酷的諷刺。
園區四周的灰牆都非常高，目測起碼是三個人的身高吧？上頭還野草似的固著一圈圈帶刺的鐵絲，加以十步一崗哨，戒備嚴格已極，再加上綠島是座隔絕的島，難怪即使是現在，情節重大之重刑犯也得在這島度苦日子（不過是在另一處名為「崇德新村」的監獄，外面還用紅字寫著「歡迎光臨」呢）。
二樓即是從前的牢房－－說是從前也不太正確，因為裡頭的蹲式馬桶顯然已非原貌，不過空間之逼庂，氣溫之悶熱，大概還是保留無遺。有一區每間牢房都有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的作品，或是將新詩用16pt新細明體無神的打在素紙上懸於走廊宛如招魂白幡，或是牢房正中央擺著一張鐵椅周圍擺放幾個印有來回踱步足跡的石膏，或是本為監視房內的窗口貼上一對眼睛，大約跟《1984》裡「老大哥」那雙是同款式的……
眾通道的中庭牆壁上寫了許多重大的人權事件，以及白色恐怖的受害者若干姓名。有些認得，不認得的當然更多，有太多無名的受難者與迫害事件被淹沒在時間之流裡了。我不禁想，如今因與從前國民黨獨裁政府戰鬥而竄起的某些政客們，和這些關了十幾二十年甚至捐軀赴義，卻是歷史上的無聲者相比，有幾位可以相提並論？在斗室裡反覆徘徊、撕抓堅壁、大聲哭吼、獄方不爽就拳打腳踢讓他們毫無尊嚴的跪地求饒……這種種苦難，他們未必受得比較深刻，可是卻是他們打著白色恐怖受難者的名號，揭起反抗大旗，然後得到喧騰的政治聲望，其中有好些人得了甜頭，就忘了他們踩的是誰的鮮血與鹹淚所積成的踏腳石……
那些一生出來就浸淫在言論自由的溫巢，因而肆無忌憚的踏出自己不該跨越的領域的人們，就更數不清了。
苦難不能用被關多久來量化比較，這我很清楚，只是仰望這四面八方合圍的牆，想到這正是這些受刑人揮汗如雨砌給自己用的囚壁，不免對那些忘本的人感到滿腔的憤怒，與無奈。忘了什麼時候反正是在這之後，我們去一家打扮得監牢一般的冰店，那裡的碗是純白的瓷缽，四周貼著監獄的標語，有一塊區域還號為「獨居房」，上頭的燈還會搖晃，創意歸創意，我總覺得不免是種淺薄的消費……靠一份冰七十元的消費可一點都不淺薄！
發了一通人道主義的牢騷，其實我們也沒說一進到這充滿歷史傷疤之地，就轉眼莊重肅穆到哪裡去，俊宏還因為擅自開巡視車亂跑被抓到，我想他看到我們躲在崗哨窗口的狂笑嘴臉時，一定覺得很幹吧！
出了人權園區不久，竟開始下起毛毛雨，不過相較於台灣本地的狂暴梅雨，這幾點水滴是小巫見大巫了。我們不管淋雨，還是騎著摩托車四處逛。換我當駕駛時，雖然路很寬，也沒什麼車，畢竟是下雨天，還是有些戒慎恐懼。我們到觀音洞參觀竟躲在地底下的石觀音，到聽說晚上會很陰，在陰天裡也有些陰沉的燕子洞繞繞，到柚子湖（明明就是海啊）去追我還以為淡水才有的彈塗魚……
最可怕的是一座放牧牛羊的山坡，可怕的不是四處的羊屎地雷（綠豆大冒險輸了還得用手指戳入它），山坡本身稜線逼近海崖那還不打緊，可怕的是那時偶爾傳來的一二陣雷聲，這高地可沒有任何遮蔽處啊！明諭還穿著件背後有閃電圖案的T恤，這不擺明要老天瞄準我們嗎？好在我們還是安然抵達山頂，沒有誰七竅生煙的滾下去。那海景在雨霧層層掩護下仍顯得十分壯大，雖然微雨限制了視野，只要沒有被天打雷劈的危機，雨中山景也有另一番風味。
下山騎回民宿時，雨勢還稍微轉大，海風又助紂為虐，使雨滴不斷打到我眼裡，這對一個騎車新手而言實在有些危險，因此我只能勉力睜大雙眼盯著前面引路的車尾燈，沒辦法分心觀賞雨中綠島的山景海象是如何了。
晚上去吃吃到飽的烤肉，算是一圓今年系烤沒獨立湊出一組的遺憾吧？感覺實際上沒吃很多，時間七成都用在翻動滋滋噴油的食物上，可是卻感覺挺飽足的，大概是一直在笑的關係吧？兩邊爐子互相指控對方是黑暗料理界的人，實在有點幼稚，管他的，笑得爽就好。
雖然還是有點雨，我們還是去朝日溫泉泡泡海水。上頭是偶爾落點雨滴的夜空，底下泡著溫暖的海水，不知道心理學上找不找得到這種情況最適宜說真心話的證據。隊長的候選人都發表完意見後，我們就開始每人一則真心話，真是則則精采，震撼一波接著一波，甚至最後某一位一說出口，不遠的天空就打下一道閃亮的雷電，豈不是連老天爺都為之震撼！講著講著居然度過了三小時而不自知，手腳都泡到皺縮了也不覺疲憊，或許這是我們對別人，也是對自己最坦誠的夜晚吧？不過，離開這座池子，說了什麼或聽了什麼，都將化為一則則「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離開朝日溫泉，已經是半夜兩點了，路上沒別台車，沒半盞路燈，唯一的照明除了我們六台機車的車燈外，只有路上一顆顆碎沙似的反光物，這時雨反而又更大了，我們的時速只能放到二三十公里，蝸步啃食回民宿的路。身為領頭的車，我還得時不時回頭看五輛車是不是都在，想想很多故事都會提到一列車隊騎著騎著一陣大霧瀰漫，就會少了一台車之類的情節，縱然在宿營我總不為這類塑造氣氛的故事所動而昏昏欲睡，不過事到臨頭，加上綠島又是如此特殊的地方，還是抱著虔誠的心保險一些。
話說泡溫泉時，大家都不敢提那個字，不過有些人還是分享那種軼聞給大家。
「反正不要講那個東西……不要說出ghost。」
「你以為這裡不會有英國鬼唷！」
「……」
原本要在大家全身放鬆毫無戒備時選出下一任系籃隊長的，結果時間都拿去講八卦了，我們只得像立委一樣半夜三點了還在挑燈夜戰。最後，由對球隊很有想法與衝勁的綠豆得到最高票，毫無異議的在署訓時將從俊宏手中接下隊長的重任。
雖然我對球技精進的熱衷遠不及學術與寫作，不過球隊是大家的，既然這裡無私的含納、哺育了我，我當然也得選自己認為最能振衰起敝的人當領導，他的球技在現役球員裡已是名列前茅，發表「政見」時又說得斬釘截鐵鏗鏘有力，這樣的結果當然是我樂見的。
至於要選個輔佐隊長的副隊長……不才的我毫無異議的被推上了真不好意思喔！
我知道，一定會有人笑說怎麼會有這種事，進而會笑說這工作也不過就是打雜的吧？可是看到大家都點頭同意時，無疑我是驚喜交加的。在實務上常被視為能力低落的我，竟被認為足以擔任隊長的左右手，有關收錢統計等一類紛雜事務（偶爾也要兼職課業救生員），我竟是可堪被托付的，這真的是對我很高的認可。
「我覺得勝輝會被選上，不是因為他在隊上待久了就是他的，是因為他的進步和認真大家都看得到，而且他真的很可靠。」
「隊上要他做什麼事，或決定要練什麼的時候，他都很少有什麼意見，我覺得他給了我們一個學長的好榜樣。」
紀錄這些話不是紀錄對我的讚美（就算有又怎樣？打我啊），而是紀錄那份真實的感動。明明在比賽或練球中我沒辦法給大家什麼實質上的幫助，大家還是對我那麼愛護。尤其是學弟的話，之前我總覺得自己年紀大不了你們幾個月，球技更差你們一大截，算什麼稱職的學長呢？你們的欣賞飽含實實在在的重量，但我願意將其背起，甘之如飴。
之後一堆人居然不趕快偷空睡個兩小時，還在那打枕頭戰，這不是我小六畢旅在做的事嗎？難怪說要七點起來其實只有我先起來幫大家收拾垃圾，管家似的。大概這就是副隊長的工作吧？
回程的船上雖然吃了暈船藥，還是一陣噁心，真難為小冷，在旁全程聽我以深呼吸為藉口的大肆唱歌，應該不會讓他也想吐吧？
台東車站出口附近有家彩券店，還有錢的就去瘋狂買樂透彩和刮刮樂，真是賭性堅強。
這次坐的是自強號，可惜沒有連號，大家分散四處，不過還是有跟小冷和綠豆分別聊了共兩小時左右，跟大一的說話總覺得能讓自己有活力點。
小睡片刻後，總算身心都有餘裕認真觀賞田園風光了，可惜我對描寫風景非常不擅長，真希望上天能賦予我一副彩筆，將這片景致揮灑成漂亮的辭章。
大家都要回學校，同樣在台北站下車，只有我要回樹林。在車門送他們下車後，剛好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彼此，他們就在那裡擠眉弄眼，車開時俊宏還誇張的追著車跑，不知道是演哪齣，我除了傻笑也不知道該做何表示。或許，除了呵呵傻笑之外，其他表示都是多餘的吧？
青春，是一本太倉卒的書。
幸運的是，有你們和我一起翻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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