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聞海上有仙山〉

  夜歸山上宿舍,我總是不憚勞動雙腳,或是略帶哀愁的張望氤著夜氣的校園景物,或是想些沉靜時方能篩理的事物,或者就只是單純音準無視的哼歌。

  起點的操場,兩盞高聳的照明燈不遜日光的刺眼,照著底下汗水晶瑩時而吆喝的球員,也照著瞇眼欣賞他們舞動的我,不遠傳來行政大樓走廊上的吉他調絃聲。

  走上渡賢橋,醉夢溪閃爍著三兩點水光,顧自窸窣細語,河岸兩側的蘆花與野薑花,則在月光的流淌下互比皎白,難分勝負。再往上走,相較總感覺溽重似一條擠不乾的濕毛巾的風雨走廊,我總是取道楓香步道,因為我喜歡踩踏步道時清脆的戈登聲,以及鞋底摩梭樹葉時心裡產生的觸感。

  百年樓前,精神堡壘四周泉湧似的昏黃,被座落在旁的灌木透濾,竟有種瑰奇的色調。百年樓在陰暗中靜默無語。或許端坐在百年樓入口處的陳百年先生,目光也如同那燈光、那夜色一般寂靜吧? 

  最終也最美的光景,仍屬台北的夜景。可惜的是,每夜似乎總是同樣的一幅星圖,或許一二點星光的明滅,在浩浩湯湯的星海中也算不了什麼吧?較遠處高聳著當然是台北101,那座明明傲視眼前一切灰矮子民,頂上卻常戴著鑲嵌七彩淚珠桂冠的台北象徵……
 
  這是浮於茫茫燈海與人海之上的政大,同時也是在我心中一土一石疊建,一草一木增色的山壑。


  在體育課盡情的奔放汗水後,狂縱歡笑的熱情迅速冷卻為忐忑不安。向前走兩步後退三步,向前走三步又後退兩步,躊躇再三,我深吸一口氣,終於踏進導師辦公室。我喬裝鎮靜,問眼前似笑非笑的導師:「結果出來了嗎?」 

  她似笑非笑的答:「你說呢?」
 
  「別逗我了啦!」 

  「好啦!好啦……你準備請全班喝飲料吧!」 

  我緩緩走回教室,迎面而來的同學們紛紛問我結果如何,我平實的一一回答,換到一陣陣的歡呼與道賀。我離開起鬨要請客的喧鬧,到教室外一角打手機給爸爸。他似乎在睡午覺,有點不耐煩的問:「幹麼?」 

  「推甄結果出來了……我上政大了!」我難掩興奮。 

  「是喔……你很高興吼?」 

  「對……對呀!」 

  很奇怪的父子對答吧?但我的快樂仍是不能遏抑的蔓生。 

  最後我果然請了全班同學,以及我所熟識的老師們各一杯飲料。


  在一所入學成績排行公立尾巴的高中,身在一隅文化刺激甚少的鄉鎮,我很難想像,單憑對閱讀、寫作的強烈熱情,我能勝過跟我同樣擁有無比想望的同儕,擠進政大中文的窄門。為了勘查面試場地,我提前走進政大,從山腳仰望著平緩而上,卻獨具一股不可輕視的氣息的山坡,敬仰之後,是揮之不去的緊張--憑我,真的能夠攻克重重關卡,獲得進入中文前三志願的政大中文的資格嗎?當我到達百年樓門口,見到金黃的銘刻,這份恐懼就更深了。然而,當我獨自漫步至樓後的山道,感受到若有似無的山霧輕拂,觀察到眼前翠綠森林當中蘊含的生機後,即使當我接受面試的當下,忙於接招的心靈仍是急顫不止,但對這座山城的美好想像,足以將一切阻礙化消於無形。 

  一開始的我,極力的汲飲政大的山靈地氣。就在開學第一天,我毫無計畫,只是一時興起就獨探環山道。我平日很少爬山,對山林植物、動物的種類一竅不通,我只知道,當陽光或被細密的小樹葉篩落,或被寬疏的長樹枝切割,那錯落的光影,配上各形各色,總之都充滿生機的鳥鳴與蟲噪,真是和諧無匹的動人景緻。光靠路上告示圖的指引,我竟汗涔涔的找到在政大頗具名氣的樟山寺,聽說這裡的晨曦是政大十景之一絕,可惜我還未親眼領略到。我甚至還有模有樣的擲筊抽籤,也不知是否合規矩。籤詩寫道:「富貴由命天註定,心高必然悞君期。不然且回依舊路,雲開月出自分明。」當時我也就懵懵懂懂的看過去,如今回顧,倒真預示了對別人或許平凡,對自己卻是不凡的一段人生路途。 

  同學們過人-至少遠過於我-的學識與文采,更是每每讓我嘆服不已。我很難一開始就和人群打成一片,在進入可以大聲嘻鬧玩笑的階段之前,總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是默默少言的,於是,我最先認識他人反倒是透過他們的文字。不愧是容納八方菁英的政大中文,有的情感深摯繾綣、扣人心弦;有的文氣奔放恣肆,讀之若鳴鐘鼓;有的用語淡柔溫婉,可以想見其為人;有的滿紙詩意芬芳,彷彿可以看到那綁著馬尾的女孩輕盈旋舞……我總是在欣羨與感慨的交錯中暗自咀嚼他們的一字一句,並在網路的掩護下不吝讚美的回應。 

  在「上山」之前,我從不知道學者的氣息是何物;之後,教授們豐厚的學養立刻折服了我。金裕老師沉緩的語調與剛強的性子、堂錡老師嚴肅外表下的妙語如珠、逢源老師不管是同事還是學生,逢人必合什鞠躬的和善可親……再再使我印象深刻,也是大家言談間崇敬的對象。在我還不成熟的時候,我甚至常不諱言的宣稱,以後若當教授,一定要內化他們的氣質。 

  這些我從前未曾浸染,其他地方也很難提供的氣味,我開始努力的揣摩仿習。記得那時候的我,常到書氣與咖啡香氣柔和飄浮的山居學習中心,投下八塊錢,泡杯現磨的咖啡,或是精讀《孟子》並抄寫精采的文句,或是走進各代古詩的世界,信筆揮灑讀後感想於承載濃濃中文氣息的線裝札記上。讀累了,就窩在沙發上,挑一本有興趣的書悠閒的翻閱。從前的我嗜讀武俠與網路小說,很少接觸所謂純文學的作品,為了追趕他人,也為了改變自己,我常常留連政大書城,暗暗記下「看起來不錯」的文學書,通常都沒錢買,就靠著藏書之豐是我所僅見的圖書館來大量灌食貧血的自我。 

  一切似乎是如此的完美,那座煙靄瀰漫的山城。

  
  然而,我畢竟不是一開始就是血統純正的山城中人,當我閉著眼睛也能順利完成從家裡到學校漫長而多拐的通車過程後,我開始得面對是否換血的抉擇,同時,莫名的抗拒也漸漸相應滋生。 

  在吸收新的風氣,蛻化為在這裡不顯突兀的住民時,以前的我該怎麼安置呢?這可不像蛇類蛻皮,只感幾絲麻癢就沒事了,要割裂原本酷愛通俗文學、直率發言為文、動作不優不雅的過去我,怎麼可能不感到極大幅度的撕裂呢?很長一段時間,這兩者不斷拔河,誰也贏不了誰,就像齒鋸對樹幹來回凌遲,傷口哀吟,斷續嘔著綠汁。一開始對大學的驚豔褪去後,自卑與堅持的交戰浮上檯面,我開始害怕面對陌生與未知,並時常疑神疑鬼,譬如從前的我如果遇上認識但不太熟悉的同學,我都直接低頭裝沒看見,只因在走近那人時,我不禁自忖:「跟他又不熟,突然打招呼他會不會覺得很奇怪?」就算最後總算決定要舉起手來,人早已離開得在眼裡只如飄絮般渺小,連我的直屬學姊在歐趴糖的紙條上,都註明「以後看到我記得要打招呼唷」,可見我那時是多麼不識大體了。   

  表面上我不敢表達對這裡的不適,尤其是對有些人的觀念或風氣的質疑,只是躲在人群巨影之中不發一語,然而,回到自己的部落格,我卻將那矛盾交火的痛楚轉化成一篇篇狂態畢露、嘲諷辛辣的網誌,譬如對所謂「成熟穩重」的社會化的強烈反抗,或者在純文學與大眾文學的論戰中,替後者大力聲援。強硬的保衛姿態下,其實是搖搖欲墜的違章建築。其實不喜辯論的我,卻跟人起了大規模的爭吵,他人背地裡對我的微詞想必也是有的吧?另外,在融入的過程中我也學到點純文學的皮毛,就用這點本事蘸起墨水,或揭露我自認獨家的城市陰暗,或抒發我如今看來實在淺薄的小病呻吟。眼前的崎嶇山路被我無限擴張,彷彿以前的風光明媚都是誘人入彀的美麗幻覺。 

  我突然發現,從山腳遙遙仰望,煙霧瀰漫的山城充滿朦朧之美,走進後才發覺,身處伸手不見五指的迷障是多麼令人遑惑不安。從前悅耳的鳥鳴蟲噪如今成了鬼哭狼嘯,腳邊驀地一陣冷冰溜過,連是否是毒蛇吐信都不敢去想。 

  即使後設的爬梭原由,也很難理出一個總歸的線頭,只能姑且聊舉一二。不知從何時開始,我的生命歷程上總或多或少有些名為「自卑」的石子刺我腳掌,即使是在課業成績的對手十分匱乏的高中,我仍是自虐的放眼全台灣以將自己一棍打下,更何況,這裡可是人傑薈萃的絕等地靈啊!不需要刻意悲觀,無論在學識、氣質、文采、藏書量……等方面,就覺得週遭人們的高度都過我一截,起初我總仰視他們,並帶著一味崇敬的傻笑,不久就感到這種姿勢必然導致的痠痛。儘管我揮汗如雨的追趕,仍只能在漫天塵土中,呆望前方數道車尾燈訕笑似的光芒閃爍。歸化的速度已催至高峰,然而仍慢得讓我氣急敗壞,或許就因而產生了反動的念頭吧? 

  相反的是,在自怨自艾的心理之外,我又有幾處不可侵犯的堡壘,不管是對人性良善的堅信,還是對純真美好的一往情深,皆是城中不得傷一寒毛的子民。一開始拿到入籍資格表自然是興奮不已,但表格填到一半卻驚覺即使擠進這個窄門,卻同時也會失落一些不能沒有的東西,卡在中間的我已不得逃脫,只好進行痛苦的壓縮,看能不能運氣好讓我強度關山。 

  最後證明,關山究竟難越。
  

  我實在太晚才記得另一句話:「山不轉,路轉。」不過,晚到總比永遠不到要好。 

  時間可以療癒一切。儘管那段時期常常孤身在角落舔舐傷口,雙眼空洞圓睜彷彿膽小的幼獸,畢竟就算是遍體鱗傷也都是些小擦撞,還沒到截肢這般嚴重。漸漸的,我開始不再為身分認同這類問題而打滾不休,不再因水土不服而頻頻暈眩欲嘔:山居學習中心是不常去了,不過也不覺得可惜;寫作與閱讀儘管還是差人一截,偶爾興嘆一陣,就又只顧自己的莊稼收成;雖然依照難改的脾性,我仍很難跟許多人交通無礙,至少我不再孤絕於嘶吼的耳機,已有了一群可以盡情展現自我而毋庸遭受白眼的朋友……一旦放下了,竟「一心到處悠然」。 

  要找出是什麼時候不再執著於在山林樹幹間來回衝撞,就跟要找出是哪個時間點開始踩油門一樣困難。我想,人生就是一段短小而精美的歷史圖卷,色調的遞嬗絕非短短一秒就完成接棒,而是在各種色素偷渡比例下誕生。若要勉強尋出一道承先啟後的轉折,或許就是從大二進駐學校宿舍開始吧? 

  剛進大學的一年間的通勤,好像對學校、對這城市很熟稔了,其實只是在她的外圍走馬看花的穿梭,根本談不上深入腹地。住進山上,即使窩在宿舍房間,打開窗戶一望便是青青校樹或微微燈火,這裡的運轉聲息似乎有催化入籍的奇效。我漸漸習慣這裡,一如習慣宿舍浴室蔚然蒸騰如霧的水氣,與運氣不佳會斷流的蓮蓬頭。入住一陣子後,我彷彿可以聽得見她的呼氣,摸得出她的脈動。世界似乎並沒有因我劃撥五千元宿舍費而改變轉動的方式,但眼中大千卻已剎那度劫。很不切實際對吧?可是這塊土地就真有這種力量。 

  大二這時段或許也是轉捩點。大一是名副其實的freshman,新鮮的玫瑰固然鮮豔,上頭的棘刺也硬度十足,刺得自己血流也如玫瑰花豔,然而在這段不斷擴大、瑟縮、成長、衰亡等等共存雜遝百家爭鳴的過程裡,在哀傷與憤怒的層層堆疊下,在與週遭流風的衝突、磨合與和解中,卻也慢慢積蓄了許多經驗,漸漸知曉哪些該拋棄、哪些該保留,哪時需要安靜、哪時不能沉默。Sophomore,其字首正是智慧之意。我不能明確的說出,是哪些人事物讓我不再像隻鬥牛血著眼睛亂衝亂闖。我這段經歷沒有大起大落,自不會有戲劇性的當頭棒喝。若真要找個對象來歸功,還是只能感謝這裡,那曾經是我崇仰、恐懼、排斥、奔逃,最終心服回歸、坦然步行的山道。 

  看到又一批大一新鮮人帶著懵懂又充滿閃光的雙眸踏進政大校門,走進精神堡壘,除了讚嘆沙漏竟流逝如是之速外,也不禁擔心他們是否也如我一般,將要經歷那段我仍不敢保證已走過的荊棘之路。閱讀他們的網誌,果然發覺他們跟我一樣擁有類似的傷懷與遲疑,或許這是許多人都會踏上的生命階梯吧?不過,在這些文字底下,仍有一股披荊斬棘的生命力隱然在推動他們,那是燃燒自信與熱情的內燃機。「山在虛無飄渺間」,相信他們,以及我自己,即使是在空無一人的深夜,都能找到指引的燈,昂然上山,踏出每個人各自夢想的輝亮晨曦。 


後記:

  一年前寫來投稿《文海》的文章,說實在的,應該拿去投政大節更適合,只是早就公布了。雖然投稿《文海》沒稿費拿,但畢竟是自己家系刊,而且版面也很不錯看,

  定位是用寫散文的文筆、寫網誌的驅動力搞出來的「東西」,如果用旁觀的角度來評析,有兩個比較大的問題:句法和架構。對於前者,許多不見得適宜的長句其實是我當年訓練自己充實語意的嘗試,即使有些明顯過溢的失手,留著當鑑戒也好,至於後者,網誌應該沒有架構這回事吧(居然)……好吧,必須承認當時的自己還沒到可以超越一層檢視自己的心境(這種事我很不擅長),也不想虛擬個能說服讀者的理由,所以……就這樣啦哈哈!

  只是一年前的作品,有些段落已經覺得頗青澀了,回顧劣作總是能錯覺自己有所進步,真是虛榮。不過,某些文字已經有最近會被稱作文藝腔的影子,比如「很長一段時間,這兩者不斷拔河,誰也贏不了誰,就像齒鋸對樹幹來回凌遲,傷口哀吟,斷續嘔著綠汁」之類的,不過還是嫌太超過就是了,畢竟自己也不是遭逢什麼劇痛,應該要用能表現更隱伏的痛楚的象徵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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