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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麼會忘了貼中篇就先貼下篇了啊……

 

〈聊齋的男男風光〉(中)

 

  聊齋中最最奇異的男男情色故事,我想莫過於〈人妖〉了。〈人妖〉中的馬萬寶,與其妻田氏皆異常風流。有一女子寄住鄰人寡婦家,擅長按摩,「愈女子瘵蠱」(也許是古代的油壓按摩之類),寡婦常「游揚其術」。一天,馬萬寶見其美色,「心竊好之。私與妻謀,託疾以招之。」田氏便透過鄰人寡婦,託病要找那女子前來,寡婦轉述那女子「畏見男子,請勿以郎君入」的要求,田氏假稱馬萬寶離家赴會,「日曛黑」時,女子到了,「田便燃燭,展衾,讓女先上牀,己亦脫衣隱燭」,忽然稱要關廚舍的門,下了牀,讓馬萬寶趁暗鑽入衾被,以便下手。這招敘事者稱為「拔趙幟易漢幟」,在馮夢龍《喻世明言》中的〈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也用了這招:薛婆要設計讓陳大郎勾搭上三巧兒,先是言談間勾起三巧兒的色慾,接著:

 

  ……婆子道:「忘帶個取燈兒去了。」又走轉來,便引著陳大郎到自己榻上伏著。婆子下樓去了一回,復上來道:「夜深了,廚下火種都熄了,怎麼處?」三巧兒道:「我點燈睡慣了,黑魆魆地,好不怕人!」婆子道:「老身伴你一牀睡何如?」三巧兒正要問他救急的法兒,應道:「甚好。」婆子道:「大娘,你先上牀,我關了門就來。」三巧兒先脫了衣服,牀上去了,叫道:「你老人家快睡罷。」婆子應道:「就來了。」卻在榻上拖陳大郎上來,赤條條的㩳在三巧兒牀上去。三巧兒摸著身子,道:「你老人家許多年紀,身上恁般光滑!」那人並不回言,鑽進被裡就捧著婦人做嘴,婦人還認是婆子,雙手相抱。那人驀地騰身而上,就幹起事來。那婦人一則多了盃酒,醉眼朦朧;二則被婆子挑撥,春心飄蕩,到此不暇致詳,憑他輕薄。

 

  在這段中,陳大郎成其偷占人妻之事,而在《聊齋誌異》中,則是已為人夫的馬萬寶在妻子協助下要竊玉偷香:

 

  生窸窣入,上牀與女共枕臥。女顫聲曰:「我為娘子醫清恙也。」間以暱辭,生不語。女即撫生腹,漸至臍下,停手不摩,遽探其私,觸腕崩騰。女驚怖之狀,不啻悞捉蛇蝎,即起欲遁。生沮之。以手入其股際,則擂垂盈掬,亦偉器也。

 

  原來,這女子竟是男子裝扮,名為王二喜,是桑沖門人之一,原要假扮女子趁機姦淫田氏,卻攀上了她的丈夫。這裡要稍微解釋一下「桑沖」:據明代筆記所錄,那時有一人名叫桑沖,能「飾頭面耳足,又巧習女紅,自稱女師」,為的是趁機「密探大家好女」,「頓成姦合」,且有門徒數人,因此所謂「人妖」與現代意義不甚相同,指的是學得桑沖之術、強姦婦女的淫賊而已。在歷史記載中,桑沖行淫共十八年,一次又故技重施,但那人家主人之女婿「反欲行姦,始識是男子」,因而被捉送官府,凌遲處死,其徒之後也都伏法。

 

  〈人妖〉明顯採擷此一記載,然而其後的情節卻又大有不同。馬萬寶揭穿王二喜的把戲後,「(馬萬寶)而憐其美,遂反接而宮(即閹割)之」,威脅他要「從而終焉」,否則便揭發其惡行。雖然這淫賊本來不是孌童,不過能扮裝女子而不被發現,大約也同孌童般貌美如佳人,因此待這人傷好,馬萬寶「夜輒引與狎處;早起,則為田提汲補綴,灑掃執炊,如媵婢然」,不僅是把王二喜當男寵享用,更兼為奴婢,就像清代《聊齋》評者但明倫所評的:「此真男妾。」奇妙的是,蒲松齡在故事結尾引入桑沖與其弟子伏誅之實事,此時地方政府嚴加通緝漏網之魚,這「男妾」被村人懷疑,後來「集村媼隔裳而探其隱」,卻因為已被閹割,摸不出東西來,「羣疑乃釋」,之後竟「自是德生(馬萬寶)」,真的「從馬以終」,死後還葬在馬氏墓側,宛如已是馬家的一員。

 

  這家庭的夫、妻、妾(?)三者的關係可真耐人尋味。馬萬寶閹割了王二喜,除了「憐其美」而不願他重回男裝外,是否也與古代閹割太監以防止其穢亂內闈一般,也是要防範王二喜與田氏勾搭呢(故事最後的異史氏便以「斷其(蟹)鉗而畜之」作喻)?另外,馬萬寶是純粹將王二喜當作縱欲之玩物,滿足其越界之性欲,還是對他也有不一樣的感情呢?要不然身為一「男妾」還能歸葬馬氏墓側,豈不代表他在這個家庭也有其特殊地位?此外,田氏又是如何看待這個「媵婢」呢?雖然王二喜生理上是變性了,心理上似乎也能接受龍陽之事,但畢竟仍非真的女子。蒲松齡寫田氏「放誕風流」,甚至丈夫也毫不介意的與她圖謀勾搭別的女子,可見大約平時兩人也是「葷腥不忌」,然而蒲松齡寫到,當馬萬寶發現王二喜為男子,田氏進房觀看時的反應,是「羞懼,趨出」,如此反應,似乎男色一事仍非她所熟知,至少當時是如此,那麼之後她怎麼看待丈夫與他的關係呢?說不定丈夫還比較喜歡與之「狎處」呢!「妻妾」之間不會有衝突嗎?還是田氏也是奴役他「提汲補綴」、「灑掃執炊」,藉此得到優越感呢?

 

  最後,王二喜雖被閹割,一度「血溢隕絕」,鄰人寡婦來探視時還「面色敗如塵土」,最後雖因禍得福,閹割後被誤認為是真的女子而沒被逮捕,然而真的會因此就「自是德生,遂從馬以終焉」,也無視於被當作媵婢的身心雙重變性的慘況(或報應)嗎?會不會王二喜也的確對馬萬寶產生了隱微的情感呢?

 

  以上這些想像與疑問,文本內並沒有充足的證據可供解答,大約蒲松齡記載這故事也只是純粹「誌異」、駭人聽聞而已(故事最末有說到王二喜所葬之處「今依稀在焉」,表示這是真的,但這也有可能是小說筆法罷了),然而這些隙縫也足以使我們窺探到,愛慾之間的一絲灰濛色彩。

--原載於輕痰讀書會「輕痰FM」專欄(2012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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