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這篇文章,是不是我第一次跟全國性文學獎沾到邊的標記呢?前一陣子,我還滿積極的查看今年中華電信創作擂台的比賽結果公布了沒,幾天後便忘了這回事,沒想到今天便收到叫我提供匯款帳戶的信。

  可惜這次只是入選,沒機會寫什麼得獎感言,只好在此趁機推銷輕痰:感謝輕痰作品討論會,讓這篇文章有第一次發表的機會,以及第一輪的讀者。那時輕痰作品討論會的主題,正與中華電信創作擂台的主題一樣,都是「愛」--何其廣泛的題目。感謝讓這篇入選的評審,當然也感謝決審的評審,他們可是這篇文章難得見到的讀者,也許經過他們,會讓這篇文章有更多人看見(雖然我也不知道這個活動選出的作品將以什麼形式問世)。文字不管是美是醜,都會有曝光欲的。

  最近讀「抒情傳統」的相關論述,被歸屬在這一學術型態的學者,對於抒情詩大致有一共識,便是專注於抒情主體的內省與時間的抒情斷片。後見之明看這篇文章,好像也是如此,只是好的抒情文學,能於線性時間中的一點碎玉中,挖掘出心靈風光的無限哀樂,這篇就不免有點沉溺在自己的小圈圈了。

  畢竟,有太多事情,我往往能做到的只是自顧自的大聲喚喊,問題還是懸在或近或遠處,沒怎麼解決。


  引出這次書寫的,較明顯的元素有:

  凱洛.安.達菲(Carol Ann Duffy)的〈森林〉,很美的一首詩,這篇文章不及她的萬分之一吧:

There were flowers at the edge of the forest, cupping
The last of the light in their upturned petals. I followed you in,
Under the sighing, restless trees and my whole life vanished.

The moon tossed down its shimmering cloth. We undressed,
then dressed again in the gowns of the moon. We knelt in the leaves,
kissed, kissed; new words rustled nearby and we swooned.

Didn’t we? And didn’t I see you rise and go deeper
into the woods and follow you still, till even my childhood shrank
to a glow-worm of light where those flowers darkened and closed.

Thorns on my breasts, rain in my mouth, loam on my bare feet, rough
Bark grazing my back, I moaned for them all. You stood, waist deep,
In a stream, pulling me in, so I swam. You were the water, the wind
In the branches wringing their hands, the heavy, wet perfume of soil.

I am there now, lost in the forest, dwarfed by the giant trees. Find me.

  那次系籃的綠島隊遊--如果綠島有文學獎,真該用這篇投的。

  中國佛教文學課,丁敏老師給我們看《色戒》(鍾麗緹演的,大概市面上不容易找到),裡頭有一句話大概是這樣:如何讓一滴河水流入大海而不乾涸?不知為何,我一看到那句話,就不斷的流淚,好在誰也沒發現。

 

  經由書寫所召喚出的抒情瞬刻,如果咒語念得一字不差,各項儀節全部到位,心靈又夠純淨虔誠,是否魔術就真的可能發生?

  莎士比亞有首極有名的十四行詩,"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我多想做到他做到的,可是我沒有: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Nor lose possession of that fair thou own;                                   

  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er'st in his shade,                               

  When in eternal lines to time thou growest:   


  什麼都沒有留下來,聲音、氣味、又比如說,夏天。

  也許,只有死去的空洞的文字還陪著我,只有他們不會拋棄我,只有他們願意一直好好待我,在我流淚時俯首吻去我的眼淚,而且跟我說,盡量哭吧,我會在你身邊。  

    


〈魔術時刻〉

 

  充滿危疑氣息的森林。有月光灑落的夜。躁動的鏡頭。你竄入其中,我毫不猶豫,追躡你的影子進入。原本安眠的鳥驚醒紛飛,卻沒聽見慌亂的鳴叫。我拚命聽取你的聲息,哪怕是一絲呼吸。突然大雨傾盆,世界仍像是一齣默片。我跌坐一棵樹下,環抱自己,小幅振翅般顫抖。

  睜開眼,寒氣侵體的感覺依舊,一個人的床上,比那沉默的森林更不真實。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緊圈著身旁裹成人形的厚被,彷彿怕它脫逃,更怕趕走它包裹的空氣。晨光稀薄的灑在床上,也帶進彷彿可觸摸的霧氣。濛濛中,蒼白的天空仍點綴幾縷淺灰的雲絲,或許,昨夜下了一場輕柔無聲的雨。

  眼神離開床,發現窗沒關緊,書桌上的詩集因而沾上幾點將乾未乾的濕漬。是達菲的《癡迷》,你送我的第一份生日禮物。「我不太懂詩,只是覺得這標題很適合你。」那時你的眼神好像海,靜定,深邃,未可知的藍,我卻像飛行其上的鷗鳥,總無法擺脫你的凝視。染雨的那面,〈森林〉,每閱讀一次,總眩惑於那優美而幽微的光澤。尤其是最後一段,正巧是昨夜寄出的簡訊:「在枝幹間扭緊樹的手,你是腐土沉重潮濕的香。此刻/我正在那兒,迷路在森林,因樹的巨大而渺小。來找我吧。 」

  正如她所說,「不論我拇指撳下什麼/都永遠不會被聽見。」多想對你一字一字吐出,音節輕柔相連,彷彿蠶絲,即使語調總太過黏膩。像從前那些下午,那些漸暗漸涼的傍晚,在那落葉怎麼也掃不盡的林蔭大道,或就在這裡,在柔軟得像能把我們托起的被窩裡。如果可以的話。

  從前,也是該起床的此刻,在這張床上,我總吸嗅你的背脊幾近貪婪,彷彿你肩胛間有一座梔子花園。晨光如潮覆蓋。有次,你被我鼻頭磨蹭到發笑,我說誰叫你那麼香,都可以萃取香水了,你說很癢耶你好像小狗喔,我學狗恐嚇的嗚嗚叫,你哈哈大笑,說乖乖別吵了,摸摸我的頭髮,說,你好可愛……真想把這段聲影全錄下,最好能有一口瓶子,封存如今想來仍能迷醉得臉紅的香氣。

  如果悲觀是一副淨無瑕穢的眼鏡,那時也已被幸福的蒸氣全然蒙翳,霧茫茫中,一切看來都凝止而靜好,種種指引結局的線索全被遮蔽。

  坐直身子,望向窗外望向陽光,灰塵一顆顆飄飛竟似水珠,「一線萬飛埃」此時此境才得到真切的體會。恍惚之間,眼前映現的是柚子湖上流湧的夕陽。我回到那時的綠島,那是我至今離這裡最遠,卻與你最近的旅行。

  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去泡溫泉,徐徐冒煙的泉水包裹我們,沒有比這更稱得上是滿足了。分明記得說了好多話,現在卻回想不起幾句。直泡到溫泉關門,開始回民宿,竟已是半夜兩三點,好長一段路一盞路燈也無,山與海皆似沉默的巨獸,沉著低鳴迴盪四周。白天時你車本就騎得快,我們的衣服被風吹得啪噠作響,十分乾爽,這時眼前一片漆黑,你反而騎得更快。儘管不斷叫你慢點,語調其實是狂放,只想著:起碼那時我緊擁著你,你讓我深深抱著。

  最近,我選擇自己前往綠島,像是要證明什麼。與你去時,不覺得火車坐了多久,少了一人旅程長度卻像是加倍,偏又無法入睡,幾乎要錯覺火車會一直開、一直開。從花蓮到綠島,船程四十分鐘中,因沒抓準時間吃暈船藥,暈了三十分鐘,昏吐十分鐘,與壯麗海波完全絕緣。一下船,外界一切彷彿透過手搖鏡頭晃入腦裡,本該熟悉的地方卻無法對焦。

  我租了摩托車,打算一人暢快環島,卻怎樣也不敢催至當時的速度。為什麼,我不懂,你總可以什麼也不顧呢?你就像一匹駿馬,通體烏黑發亮,肌肉的每一條震顫都如此活躍。放蹄馳騁在大草原上,是獨屬你的風景。我沒有高超的馭術,硬要涉入,結果自然被甩脫墜地,眼看你拔足奔去,只留一點餘光,一絲濕熱的哼氣,不知是輕笑還是輕視。

  所有當時我們一同去過的地方,我都去了:觀音洞、綠島燈塔、朝日溫泉、燕子洞……甚至是我並無多大興趣的人權紀念公園,當中每一間牢房我都一一留下足跡。不一樣了,什麼都變了,尤其是急忙忙趕到柚子湖,只趕上一絲紫紅霞光微微殘留在地平線。回花蓮船上,在臭氣瀰漫的廁所,我一邊嘔吐,一邊抑低泣聲的流淚,對著滿布濕斑的鏡子,更是認不出自己的樣貌。

  越想召喚往日越發現,再怎麼努力,也不過是叫回一座無人的舞台,上頭只餘紙糊的道具擺設。

  我總耽溺於那些近乎幻視幻聽的片段,明明是那樣刻意的打光美好,其餘則失焦難辨,卻自以為不再被棄,竟忘了那些只是瑰麗的工藝品,禁不起隨手一摔,非得等到尖銳的聲響與碎片刺入耳目,方才驚醒:我所能擁有的,不過只是這張床,這張又屬於我一人的床。

  看著身旁的厚被,那形狀真像你蜷睡其中的模樣。我突然想到:不管是柚子湖上的夕陽,還是現下的晨曦,不都在攝影藝術中的魔術時刻中發生嗎?天色明暗曖昧,渾沌未開,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然而我仍想著:會不會念句咒語,將被子掀開,你便會被我變出來呢?你會安心的睡著,呼吸聲不粗不細,胸膛規律的上下起伏嗎?還是會突然跳起來,像你以前常做的,甚至嚇得我重重跌到床下?實際上,這更可能只是一場徒勞、瘋癡的儀式。

  然而,我已開始細細撫摩著厚被,小心翼翼撫平上頭的皺紋,彷彿怕弄疼它一樣的輕柔。該說什麼作為引子呢?「我好想你」?「我好孤獨」?「帶我走」?怎麼想都好俗濫,都好想對你說。

  最終,我輕聲說:「不要讓我乾涸,讓我投入大海中,好不好?

  用力一掀,彷彿魔術師掀開遮布。

  梔子花香與晨光,織起霧氣瀰漫。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十分秋悟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