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氣球賦

 

  這一年來幫老師或自己搜集資料,總埋在《全唐文》(大多是「維基文庫」啦)中,卻總被一些跟正業毫無關係的賦題所吸引。之前巧遇一篇〈拔河賦〉,描寫胡漢兩批人馬拔河(結尾不免曲終奏雅稱頌大唐聲威,連力氣也比外族強大),還覺得不怎麼稀奇,剛剛居然找到一篇〈氣球賦〉(以「圓實之形可貴」為韻),略引幾段如下:

   氣之為球,合而成質。俾騰躍而攸利(大概是說可以飛來飛去),在吹噓而取實(吹噓本屬「虛」事,竟可成「實」)。盡心規矩,初因方以   致圓(天圓地方?);假手彌縫,終使滿而不溢(跟現在也差不多)。……

   時也廣場春霽,寒食景妍。交爭競逐,馳突喧闐(大概是放風箏之類的春遊活動)。或略地以丸走,乍淩空以月圓。可轉之功,混成之會(道   家?)。雖無侶而是匹,諒有皮之足貴(看來古代氣球是用皮做的)。傅毛非取,奚資蔚矣之文;實腹可嘉,且養浩然之氣(居然開孟子玩笑   XD)。……

最後一段不免要曲終奏雅一番:

   勿懷棄擲,委質操持。舍之則藏,豈凝滯之興誚;蘇而復上,猶輕舉之可思。彼跳丸之與蹴踘,又何足以加之。

  就算是看似無關道德人事的氣球,依然「雖小道必有可觀焉」吶!可惜唐賦這些變造聖典的語言遊戲(《文心雕龍》所論之「諧讔」本就是賦體之一),往往被復古論者視之為「辭」、「巧」而抹煞其價值。姑略記於此。

 

● 輕盈與輕率

 

  為何有人可以認為文學性的有無是一翻兩瞪眼的事?彷彿投籃只有進或不進兩種結果,彷彿有試紙可以精準測量其酸鹼濃度,喔你變色了,那就是有文學深度;喔毫無反應,你就是失敗品。結果,文學程度與文字程度等同,文字程度又與生新的字詞、句構等同,一層延異一層,篩汰掉多少老樹的粗礪皺紋,多少沁涼棘刺的汽水,多少金紙冥冥的香氣?善乎江淹之言:「世之諸賢,各滯所迷,莫不論甘而忌辛,好丹而非素,豈所謂通方廣恕、好遠兼愛者哉!」

  不要以為對文字指手劃腳是輕盈的事,更不可輕率,甚至輕佻,否則,你對不起那些在紙上奮力嘶喊的文字,它們一個個都有自己的生命,不輕易受辱的意志。

 

● 好勝

 

  好久沒看古龍的小說--應該說,好久沒看武俠小說了。看到圖書館還書區有古龍的晚期作品《風鈴中的刀聲》,便帶回消閒。

  既曰「晚期」,古龍之每下愈況幾乎可說是公論,原本對此作沒抱很大信心,然而此作文字之詩意倒是讓我滿驚訝的。此書序謂靈感來自於鄭愁予的名作〈錯誤〉,至少以此書前三分之二而言,流浪與深情交織的瀟灑詩意並不遜色,甚至有將原本十分重視情節跌宕的武俠小說加以意念化、寓言化的企圖。因夢與伴伴兩位重要女角的關係更是耐人尋味,說不定是我目前僅見的,第一次武俠小說中出現女女的情愫書寫。可惜後三分之一畢竟還是流露出某些敘事關鍵的斷裂,而且結尾也依然十分古氏作風--找人代筆,草草收線。

  此作最精采獨特的,或許是姜斷弦與丁寧以論比武的段落(大概也是此作前三分之二的尾聲)。丁寧摘了十枝鮮花,已插了九枝鮮花在瓶中,剩下一朵要姜斷弦完成。花瓶餘隙尚多,然而此瓶花似「已如一局棋,成了定局」。姜斷弦卻在夕陽燃起之時忽然頓悟,隨手將花插入瓶中:

  「花枝間所有的空間和餘隙,彷彿以在這一剎那間,被這一枝花填滿了,甚至連一朵落花的殘瓣都再也飄不進去。」

  「每一根枝、每一朵花、每一片葉、每一個陰影,都被安置在最好的地位上,恰巧能擋住滿天夕陽,讓它連一絲都照不進來。」

  滿矣極矣,無可附加矣,然而姜斷弦認輸了:「只有我才知道,刀與花的精魂已經盡在瓶中,我這最後一枝花如果不插進去,反而更見其妙。」
 
  「因為有餘即不足,有空靈的韻致,就比『滿』好。」

  金庸的國學涵養也許不淺,但他未必能寫出此首武道之詩,這是讀破萬卷書也未必能切身參透、以文字逗漏出的禪機,與「鳶飛魚躍」的當下示現。

  也許,古龍的小說實踐亦然。力求生新奇詭,真正做到了寫作中的不擇手段,卻也不免時而陷於葛藤之中,難以自拔,「若無新變,不能代雄」,成了一頭挽控不住的巨獸。古龍認得透,且寫得出這份道理,與活生生的證道現場,卻正如書中的姜斷弦,明知此理,說法燦然,還是要插完最後一枝花:

  「因為我好勝。」

 

 點書偶思



  洪興祖補注〈天問〉「緣鵠飾玉,后帝是饗」:

  補曰:《史記》:「阿衡欲干湯而無由,乃為有莘氏媵臣,負鼎俎,以滋味說湯致於王道。」《淮南》云:「伊尹憂天下之不治,調和五味,負鼎俎而行。」注云:「負鼎俎,調五味,欲其調陰陽,行其道。」《孟子》云:「吾聞以堯舜之道要湯,未聞割烹也。」伊尹負鼎干湯,猶太公屠釣之類,於傳有之。孟子不以為然者,慮後世貪鄙之徒託此以自進耳,若謂初無負鼎之說,則古書皆不可信乎?--《楚辭補注‧天問》

  按:相較於王逸注楚辭大概只有引《詩經》會出現「詩云」,其他皆少注出處的信手拈來,洪興祖則往往羅列典籍以證成其訓詁,此則是最普通的例子,注神話、傳說的部分才更見其人體電腦的實力,但此種功力大概稍微有學的古人皆可辦到,今人能及者實在寥寥可數。另外,洪興祖對孟子有其同情理解,有其不以為然,可謂不囿於古人而自信己見了。孟子提倡「盡信書不如無書」(一說「書」指的是《尚書》),連歷史記載武王伐紂「血流漂杵」都懷疑,理由竟是王者之師應當摧枯拉朽,敵人望風臣服,豈有多所殺傷之理,這實在不得不讓人覺得一廂情願,將「應然」強加在「實然」上頭了。事實上,我們都可以看到,萬人響應不代表會有萬人到場。

  又按:手邊沒大安出版社校點之《楚辭補注》,句讀是自己點的,如有錯漏,概不負責(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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