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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忽然就要過一年了,才想起這篇書評沒放在這裡存檔,便翻出來貼上。似乎是第一次自己的書評被刊登出來,雖然沒有稿費,但一篇書評就賺到了一件紀念T恤、書擋,以及印著本文第一段的陶瓷杯墊(從來沒用過哈哈),其實稿酬也是不錯的,只是上碩士班後就沒什麼時間與心力再去試著發表。重新瀏覽一遍,驚覺一年前自己的文句可還真是冗沓平板,連用「樸實」來安慰自己都無法,寫了不下兩三千字,好像也沒寫出什麼新花樣,若這篇文字不出於我手,真不敢說自己會不會想看……不過要改也改不了什麼,反正也發表了,所以只刪掉一句四字雞肋,其餘維持原樣。話說回來,如果每一年回顧去年的作品,都能發出不忍卒睹的浩歎的話,也許就代表說仍是有所進步,眼光與手筆都抽高了些,那也不是壞事吧?

  另外,當初之所以開始看這本書,甚至寫下心得,大多是因為當時仍在輕痰的你們也合作評述這本小說,寫得可比我好多了。一年之間,世事何其多變,你們還原成你與她,目前看來仍是不可逆的化學反應,而這篇文字卻始終無法變得更加美麗,難道反倒是拙劣才能不遭嫉羨,因而始終如一?

 

文/游勝輝

  「殺人的大鐵獸來到『番界』關牛窩了。」《殺鬼》的開頭,便是一台被形容成有「十隻腳、四顆心臟」的「機關車」轟隆隆的來臨。如此聲勢,正可象徵厚達四百多頁、字行細密的《殺鬼》一書的分量。

  即使看起來行進輕快高速,鐵軌所負載的可一點也不容易。此部小說屢獲大獎,是作者至今最被推崇的代表作,更吸引眾多讀者不畏重量來捧讀,在臺灣文學中誠可謂一大成就。作者拋開核實的歷史記載,更多的結合了鄉野傳奇的豐富想像,煙火爆裂般的奇幻文字,不但不受限,反倒使歷史成為小說的材料,以之帶我們眺望更壯麗的風景,在舊題材中又翻出富有生命力的新意。

  以日治時期皇民化運動進入關牛窩始,以二二八事件後主角帕回到關牛窩結,《殺鬼》時間不超過十年,以一本長篇小說而言時間跨度不算長,其歷史重量卻一點也不小,尤其當中又橫亙一標誌變天的年份:1945年,日本投降,國民政府接收臺灣,此一重要時期牽涉現代化的進入、殖民與被殖民、民族認同與想像等大議題,自然早已在政治、社會、文學等領域上有許多討論、書寫。《殺鬼》並非不過分脫鉤於正史的傳統歷史小說,此 段時期發生的歷史大事,書中並未一一明確寫出,儘管我們也還是可以看到如兒玉源太郎攻台、神風特攻隊與高砂義勇軍、抗議國民政府查緝私菸等事件,然而作者多半對事件本身沒有很詳盡的陳述。以關牛窩的偏僻位置,以及小說角色多半非有知識、有權力的人物看來,所謂歷史大事,對他們而言也理應只是日用而不知的氛圍,而不可能有全盤的了解。作者對歷史的考究,反倒多半顯現在對名物使用的不苟,如描寫火車的部分,各種零件名物寫得一絲不苟,「愛子的秘密」疑幻卻更似真,就可看出作者想必對當時歷史資料有細膩深入的考究。

  此書最最吸引人之處,莫過於其濃重的魔幻傳奇趣味。帕的神力可以抓著火車搖來晃去,拔起在他面前的任何人,其他散佈於各章節的人物,如血肉緊鎖難分的「螃蟹人」父女拉娃和尤敏、可以和帕倒立長途賽走的銀藏、身體被炸得只剩一半仍發著光的「螢火蟲人」尾崎、貪吃愛玩但還是算忠心護主的雞豬……等等,在作者鎔鑄緊密的有力文字底下都生龍活虎起來,每個章節獨立來看,都可以是一篇令人印象深刻的短篇故事,合起來讀, 便是眾聲喧嘩的異想世界。相較之下,被理性宰制的文明社會顯得多麼蒼白無聊,套句電影《賽德克巴萊》的話,真真是讓我們看見了「野蠻的驕傲」。 這點或許也是小說中大多角色都是與帕年紀相近的青少年,甚至是小孩(扶桑花男孩、為什麼男孩)的原因,成人或許就會擁抱理性,忘記童話了。一般讀者會因而驚嘆此書情節有趣,想像力十足,文學評論界或謂這是再現了拉丁美洲的魔幻寫實,馬奎斯的《百年孤寂》有馬康多,《殺鬼》也有一處即使現代化設備開始進入, 然而仍不改其充溢鄉野聲氣的關牛窩。

  臺灣在九十年代以來就已盛行魔幻寫實,《殺鬼》之獨特不僅在於作者極具魄力以之敷演整部小說,還在於他以乍看歡鬧的氛圍包裹了歷史難解的沉默重壓,外行人固然能看熱鬧,內行人仔細讀來,就算是笑,也不得不參雜一些悲慨。作者並不賣弄悲情,對於有些很可以大加發揮的事件只是點到為止(如慰安婦、二二八事件),然而歡樂與死亡的並置已足以讓我們感到那時代的生命劇烈的動盪。放縱虛構奇想的寫作手法,在此處反而達到了更加寫實的效果。

  全書調動了國語、日語、客語、閩語、原住民語,這些語言代表的族群也幾乎具體而微的體現在當中角色上,共構成一座複雜難明的島嶼。《殺鬼》的文案寫著:「一九四二年,日本軍官鬼中佐收我為義子,改名鹿野千拔。從此,我像被世界上所有的鬼綁架……」什麼是鬼呢? 「鬼」在日文漢字意指兇狠,因而有鬼中佐、鬼軍曹的稱呼,《殺鬼》中真正出現的鬼,有「鬼王」抗日義士吳湯興,以及國民政府接收臺灣後出現的日本鬼,兩者皆是對過去國族認同的不散執念,帕走過這樣佈滿幽靈徘徊的年代,如何不被死死附上?《殺鬼》之書名開宗明義以鬼為喻,標誌了身分認同問題的主軸。小說一開始以帕的小學作文〈我的願望〉開始,「我的願望是馬上死掉,快快樂樂的當野鬼」,可以不用回家,不用人管,然而一旦為鬼,便難以如此逍遙。主角一共有三個名字:劉金福依族譜排名取的「劉興帕」、標誌鬼中佐殷殷厚望的「鹿野千拔」,以及原住民舅舅兼義父取的、不能直呼的泰雅名字Pa-pak-wa-qa── 泰雅族聖山,大霸尖山。這三個名字幾乎概括了臺灣的民族、家國認同:漢人(客家)、日本與原住民。帕的原住民成份在小說中較少被提起,然而「番人」仍被他人當作稱呼的選項之一,那力拔山兮的氣概,也分明充滿山林原野的熱氣;與死守「綠巴碧客」王國的劉金福相反,帕選擇了加入鬼中佐麾下,統領與他一般年紀的白虎隊,成為天皇的子民。在中央山脈打了一場虛幻的血戰後,廣島長崎遭原子彈轟炸,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的御音從廣播傳出,帕對鬼中佐仍是全心愛戴,甚至不惜被機槍掃射也要救他出獄,對日本的認同顯然深入骨髓,然而,撫養他長大的劉金福,其同樣強烈的漢人認同難以迴避。小說後段,劉金福帶帕上臺北,卻以強韌髮絲將他綁在一張大眠床上,以帕之神威巨力尚且扯不斷,可見這擔子之沉重難解。反觀劉金福,滿心期待漢人重獲政權,沒想到一旦日本真投降了,掛著三民主義招牌的國民政府渡海來臺,已不是五十多年前的清政府,更不再視自己為同源同種,強搶苛剝無所不為,二二八事件過後,他的夢徹底破碎,以往民族大義的堅持又算什麼?

  不僅小說人物們懵懵懂懂,如今的臺灣社會仍有時因族群撕裂而紛擾不安,過了數十年,我們也未必就更懂得多少。這些貼在少年「帕」身上的標籤,撕掉誰?保留誰?誰才是真正的歸宿?又,是否真要有唯一的、可說分明的原鄉?這些問號在小說中並未明確提出,他們連問題意識都未明確出現,只是隨世變浮浮沉沉。其實,「帕」身上的標籤雖然不一,但都是貼在勇武、善良的「帕」這個人身上,日文、漢文、原住民語的名字雖然聽 來看來差別很大,但都聽得到”pa”,強而有力的爆塞音。他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並不是民族認同的幽靈。小說結尾,帕抓石碑砸碎鬼王,回應了書名,是鬼的死亡,同時也是新的生機嗎?「他心緒盈滿,有些承受不住,決定待在這裡慢慢消化,直到天亮才起身。可是離天亮還很久呢!」雖然仍是黑夜,雖然離天亮還久,然而這帶點惆悵卻仍暗含元氣的結局,或許是一種暗示:晨曦終有一天會來臨。

  --《双河灣》「愛讀人」2012年8月認證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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