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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貼上此文時,不禁想起芳汶老師的厚愛。我是多麼不夠資格,多麼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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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評析一本並非主題式書寫的散文集,因無法單就其題材、內容合同別異,要面面俱到且深入核心,我想絕非易事。劉梓潔的《父後七日》尤其如 此。除了以上所言的原因外,另一關鍵癥結在於,與書同名之作〈父後七日〉實在太奪人眼目。不僅是因為其改編電影更為搶眼(我手頭上這本印行日與著作完成日同年,卻已是二十四刷),不僅是因為它得到林榮三首獎,更重要的是,其描寫父後傷慟之銳利,其從細瑣無謂處躍出的笑中帶淚,實在令人太印象深刻,因而往往 是讀者(包括我在內)最喜愛的篇章。在我尚未閱讀這本散文集之前,身邊某一先行者甚至還說:「這本除了同名的〈父後七日〉外,其它的就還好。」真是如此 嗎?我抱著有些怕白走一遭的心態開始展頁。閱畢全書,我不完全同意這樣的見解,卻也理解這樣的評價為何而來。

   這本散文集共分四部分。輯一「父後七日」收錄兩篇文章,描寫父親逝後的感懷,另附一電影《父後七日》拍攝札記;輯二「返鄉者」所收篇章多為作者家鄉 情態與其爺爺的故事;輯三「宅女及其所創造的」所收文章多簡短輕巧,描寫於都市中求學、工作、遊玩之類;輯四「旅行的瞬間」皆為遊記,有數篇滲透著感情的 創傷與療癒。論其中透露的情感,喜怒哀樂皆具;論其調性,有沉重大悲如〈父後七日〉、〈後來〉,有溫和淡然如〈爺爺和六個鐵道故事〉、〈雲南書簡〉,更有 許多輕鬆小品,如〈貓咪日記〉、〈上班族日記選〉、〈住在書店裡〉。論其風格,有時正經肅穆、深情款款,更令人注目的,是活潑跳脫中迸現的聰慧靈光……然 而,這本散文集真無一點使之名副其實為「集」的理由嗎?我想不僅有,而且這正是劉梓潔之所以獨特,擔得起陳芳明「開闢了一個全新版圖」之佳評的原因。

   在這本散文集的後記中,劉梓潔自言「要好看」與「要好笑」是其寫作準則:「我相信,悲傷的、失去的、碎瑣難耐的,只要把它說得好笑,也許就寫得下去,看得下去。也許,有些東西,可以透過寫,被轉化,或療癒。」 她所寫的皆是最切身的經歷,從極嚴酷極難以啟齒的父歿之痛,到極瑣碎極不足掛齒的養貓、採橘、拔智齒,在其筆下,皆一視同仁給予凝心注目,發掘其錯接、荒謬之處,以不長的段落加快節奏,以有時直白甚至俚俗的語言增添生活風味,使本就離我們不遠的題材更形貼近,有如一齣齣在眼前搬演的活動劇。我以為這並非 「作者善用文字技巧」一語可以概括,而是作者那從平凡中見不凡、特殊中映現普遍、輕重相互辯證的觀照眼光。美國小說家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以為,一個作家的獨特之處,正在於「對事物獨特而準確的觀察,再用恰當的文字把它表述出來」,我以為正可以此角度觀看《父後七日》一書的勝出之處。

   本書中一些較為輕鬆的文章,即使貌不驚人,有些甚至近似網誌,然而這些篇章最可見到作者滿含好奇與深情的目光流轉。〈返鄉者〉從無心看見一返鄉完要 回到城市的陌生女子寫起,串聯出自己故鄉與城市去來的記憶,作者逕自在內心展開與她的對話,饒富趣味。〈宅女及其所創造的〉題目應是暗用保羅‧奧斯特 (Paul Auster)《孤獨及其所創造的》的書名,主詞置換,內容變為宅女、鯊魚夾、烤肉夾等瑣細物事,劉梓潔寫來,沒有戀物那樣神聖的崇敬或病態的成癮,而只是煞有介事的報導,如她一本正經描寫鯊魚夾的部分,彷彿廣告宣傳。對作者而言,似乎每一樣陪伴身邊的事物都具有意義,端看有沒有被發現、被書寫。寫貓咪時,作者更成了對小貓又愛又恨的「馬麻」,有時無奈的敘述幫他們結紮、搬家等種種難題,甚至還饒富趣味的以他們的角度發聲,在人類看來大逆不道的亂倫,在 小貓來看不過是本能反應:「我看見我姊跪了下來,屁股翹高,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就騎了上去,我明明應該不知道這種事的啊?!」我想這類文字不必套上什麼微言大義,會心一笑即可。

   本書收錄篇章的書寫期間,似乎作者曾經遭遇情傷,因而也可看到其療傷、復健的歷程,筆調繾綣傷感,卻不沉溺得做作。〈瑜珈就是你家〉中,原本稜角畢 露的作者,在瑜珈練習中拉開關節,也鬆開執著的嗔癡,留住曾有的寬厚與溫柔。瑜珈使自我更貼近身體,更靠近身體有關情人的記憶,唯如此才能通悟,才有自由。輯四所收錄的遊記,儘管包含蘭嶼、雲南、香港、上海、北海道等地的風光,最讓作者搖心動情的,仍是其中映現出的種種回憶,我極喜歡〈雲南書簡〉的這段話:

   那年夏天,颱風將至,我們並坐在我打工書店前的梯階,一團厚重的橘色的雲糾結在我們之中。親愛的你問,你最怕的事情是什麼?我說,挾以爆破的哭聲,我怕被你忘記。

   旅行於作者,是企圖「延緩,接受我們已經分手、愛情不會重來這個事實的到來」,然而這個企圖終告失敗,被遺忘的恐懼仍如影隨形,儘管空間改變,那段相處的時光已凝結成光,不時在心中閃現。文章最後寫到付四十塊古城維護費可換一張明信片,上頭寫著「麗江永遠記得你」,這是一種安慰,或者是一種嘲諷?

   本書那些觸及父歿的篇章,作者時常調動蜻蜓點水式的文字和語調,試圖接近、瓦解、昇華那些淵深難測的死別傷慟,或許不免主觀,我仍不得不說,那是我 以為全書收錄文章中最動人之處。作者常常以輕盈包覆感懷與悲痛,才被文字稍微減重時,鐵騎突出一句太過透徹的剖白,覆蓋不久的傷感突然被撕開,變得更加鮮 明、痛楚,如〈王功重遊〉前半段寫從前父親帶家人出遊,筆調溫暖,就像「王功海邊,夕陽輝映下金光閃閃的沙灘」,緊接著卻是一道轉折:

接下來,我們長大,時間流逝,如電影之過場。

我離家,念高中,讀大學,考研究所,戀愛工作。

你不再健康,提早退休,打胰島素,洗腎,進出醫院,氣衰體弱。

一邊是逐漸成長的女兒,一邊是快速衰敗的父親,如此之「過場」多麼令人驚心、傷心,卻又是世間實相。父後三年,作者帶朋友重回王功,發現以前常吃的台糖健素糖因為驗出其中酵素是給豬吃的,因而停止生產販賣,「我們不禁覺得又好笑又悲哀,好笑的是,原來我們小時候都被當豬一樣餵,悲哀的是,這童年難以忘懷的味覺記憶,竟就這樣,給豬吃了」, 荒謬之下是更沉重的嘆息。同一個空間可以不斷重遊,同一段時光卻是越回越遙遠。全集中之力作〈父後七日〉,篇名即頗具張力。上帝花七天創造世界,送走父 親,從衰敗病體轉為無傷無煞隨佛去,也是七天。與一般讀者印象或許稍微不同的是,父後時期,作者與其家人竟還能商議去哪吃大餐、合資簽六合彩、去酒吧狂 歡,甚至為哭父、挑告別式場的照片、罐頭塔等喪禮的繁瑣無謂而發笑,然而,便是在這些生活細瑣中無意間的一瞥,才殘酷的透露,其實父親的死亡從未遠離自 己,此文提及的淚水,往往便是在這樣平平無奇的地方突兀的流下。玩笑與熱鬧,只是用力遺忘的姿勢,沉默的永不會因此被喚醒。「人生最最荒謬的一趟旅程已經啟動」,且這份與悲傷共生共存的荒謬旅程,誠如夏宇〈野餐〉的結尾:「繼續一場無聲的/永遠的野餐」

   細碎、透明而輕盈,是我對劉梓潔這冊散文書寫風格的簡單歸納。這樣的散文書寫,有時似乎更接近雜文,而非以往蔚為散文主流的虔敬抒情,即使處理傳統 的父女題材,也因書寫策略與觀照眼光的不同,而顯得獨樹一幟。我以為,生命中並不總是在崇高、偉大、戲劇化的悲與喜之間擺盪,儘管這些的確最易撼動人心, 然而生命中更常觸及的,反倒是不起眼的沙屑,它們並非不重要,只是往往很少命名、留下,輕巧的文字反倒能使這些沙屑飛揚起來,展現另一種舒卷自如的美感, 若沙屑飄進眼裡,還能讓人眼眶微微泛紅呢!

  --2012年道南文學獎現代書評組第一名,另可見於輕痰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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