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接觸賴香吟作品的起點,是她第二本短篇小說結集《霧中風景》。印刻新版的封面,一條斜往左前方的道路,電線桿隨路的去向越見低矮模糊,天空是透著青灰的昏暗。那時的我比現在更無知,不知一向低調的賴香吟是誰,更不知《霧中風景》書名出自希臘名導安哲羅普洛斯(Theodoros Angelopoulos)的同名大作,封面正是襲用其經典的一幕。然而隱約得見,一條孤獨而義無反顧的身影正往彼端走去,同時卻也悖論的,將他方的什麼帶回來。

  今年,寡作的賴香吟,交出她第一部長篇作品《其後それから》。一改一向給人「霧中風景」印象的內斂冷靜,就算用「五月」作代號,展頁閱讀不久,便知是指如今已成女同志先烈代稱的邱妙津。一向被取來比附其筆下「小詠」、「L」的賴香吟,卻一反以往的沉默,明白揭出對話對象,昭告對話意圖,不復以往作品隱晦風格風貌,又絕非聳動誘人的爆料。誠如書的後記所宣示:「所以,這並不是一本關於五月的書,而是關於我自己,其後與倖存之書。」閱讀此書,即使已讀過數次的段落,每次重讀,仍無法迅速看過,緩慢而袒露的文字延宕我,彷彿撫摩粗礪的石牆,稍微過快便磨破掌心。讀完之後,若要簡短形容感受,借用此書中賴香吟重複使用的比喻:巨石砸下,或是核爆廢墟──乍看之下頗似駱以軍好用語詞,然而此書不似同與邱對話之作《遣悲懷》那樣華美淫麗,而是劫後餘生的初定,淺藍的眼神。

  若要概述此書所言,並非難事:五月的死帶來的巨大崩壞,以及敘事我的重生之路。內中所述事情皆已發生,情節更是少高低起伏,人物塑造也非重點,與其說是小說,還不如說是主題式的散文隨筆結集。如此一說,環繞此書的死亡似乎失重,然而,五月之離去不只是一條靈魂的飄離。一九九五年,世紀末。不只邱妙津,五年級同輩袁哲生、黃國峻等也以同樣方式先後告別世界。他們離開的姿勢,帶走了舊時代的光,更帶來新世紀的開端。「其後」之為書名,不僅是表明是五月去後發生了什麼,更暗示了之前、其後的一切殊途。所謂「史前生活」,散文〈岩畫〉(收於《史前生活》),有一段美好的懷想:

那時候,天地渾沌未開,父親尚未病老,愛人尚未明晰,那是我們作為人類的童年時代,規範之夜,身體雖然尚未成熟,直覺卻如此靈敏。我們把夢刻在岩壁上,把愛指向未來,以為天會亮,地會裂,自己將會長出翅膀,與怪獸搏鬥,與所愛的人結合。

分明不遠的過去,回首之時,發現竟似已被遺忘大半,需要索憶考古、以文字召喚,如此離奇卻現實的發展,彰顯出之前與其後的巨變。物質科技上的飛躍,都市更新似的連根拔起了過去,起了許多指向未來的高樓大廈。意義、價值、理想、光明……這些概念,五年級創作者虔誠篤信著,當作無可質疑、有確切內容的名詞。比起前代人,他們更有幸能迎接解嚴帶來的開放,看到大幅革命更新的可能,因而義無反顧投入焰火,與之周旋、奮戰。他們上一步受存在主義的浸漬,下一步,即是一連串後現代的失序與破碎,有的人能迅速投身其中,蛻去老皮,甚且搶佔位子,腐敗過去的信念;敘事我過去以攻頂為標的,明知不可得,卻死命想搆著「噩夢主」的日腳。賴香吟早期有關學運的作品,已透露出隱微卻深刻的懷疑與惶惑,偏在那時間點,遇上五月之死,整張輿圖崩塌陷落的其中一點震央,近在身邊引爆的膛炸。不輕易浪費一死的五月都如此決定了,是否連生存都不再有意義?如果有,又是什麼?線性時間,只是一路向前,可以任意分割,人卻無法一刀劃成兩半,一個深沉的思索者,更難以跨過某一斷限便轉化成另一型態。理想如何重建?是否仍有可虔誠膜拜的神明?太多艱險難關太多尖銳拉扯,敘事我面對五月之離去,更無法逃避其後扔下的難解習題。放在此背景檢視,我想方能體現《其後それから》悲慨難止的意義。

  《蒙馬特遺書》裡有一場關於偶然性與必然性的表述。敘事我的朋友以為「人生是由一大堆偶然性組成的」,相信有必然的價值與意義,是「太缺少現代性而傾向古典」,即使敘事我經常得面對「瓦解的必然性」,仍堅定相信著,並期待「小詠」的認同。《其後それから》中,作者如此處理:

五月問過偶然性與必然性的問題,那時我自然無法二者擇一回答她。累積到現在,我的想法是,人生的確是一大堆偶然性構成的,不過,許多偶然性,點滴聯繫,卻可能在一段時間之後對我們揭曉了某些必然性。

……我不得不猜疑,到底是我們自己的傾向無形中選擇了那些後來終將連成一氣的各種偶然,還是各偶然間的確存在嗅覺般的線索,以至於我們循線而去,最終回返似曾相識的風景?或者,什麼都沒有,那的的確確只是一些四處散布的偶然罷了。

五月,與邱妙津,一反世人視自殺者為頹唐消沉的印象,堅信自我、主體能夠建構得堅強無懼,翻翻《邱妙津日記》,竟可看到許多可說是樂觀自信的文字。理想懸在眼前,即使尚未到達,即使總是遙遠,至少能有接近的感覺(或錯覺)。不是無知者所以為的厭世,她太愛生命,反倒帶走了她。以必然性方向高速旋轉,現實的偶然性漩渦恐怕更加強烈,她成功激起亮麗水花,卻也負荷不住,燒壞了。相較之下,敘事我擺盪在兩者之間,即使眼前所見一切都在為偶然性背書,必然性仍不肯消音,魂魄不散。擺盪有其難為他人道的痛苦(書中充滿對「想太多」、「鑽牛角尖」這類詞的反抗),然而還能徘徊,便尚有停止空轉、另尋出口的契機。因此,五月以死展現對生命意義的熱愛,敘事我則從將死走到未死,從失語到打破沉默,拾回文字,試圖尋找偶然性碎片或許有的隱微連結。逝者之形象即使經過回憶、想像,其真正聲音已然不在場,不會是現在進行式。此書一開始五月似乎是主角,然步步推進中,敘事我的音量漸漸放大,合而觀之,文本中的對話性反倒是一座舞台,提供作者奪回原本失落之發聲權。

  以上所述,將「敘事我」與「作者」分開,似乎顯示我對其敘事是否符應現實的懷疑,實則賴香吟的作品一以貫之的,便是對書寫與現實之間關係的疑惑、辯證,與陷入更難以自拔的困惑。其早期作品如〈翻譯者〉、〈愛麗絲夢遊仙境〉、〈颱風天〉,都帶有後設意味,卻少有後設小說常見的炫技,或逗弄讀者、「我比你們知道更多一些」的超然姿態,相反的,更加逼顯出對一名忠貞的意義信徒而言,主體與存在難以留駐,又不得不拚命廓清虛假,以期接近真實。《其後それから》中,可以看到作者毫不掩飾書寫中不線性、不同步、反覆修改的實相,畢露敘事我疑問記憶之真偽、填補空白的身影。前一稿本中,敘事我原以為一九九五年在台北重逢,與五月想必聊了不少塞爾維亞名導庫斯杜力卡(Emir Kusturica)的《地下社會》(Under Ground),但此片在隔年才引進臺灣,若不經查考,前一稿本的虛構記憶便成了真實。本書充滿隨筆、日記姿態的書寫,尤以〈椅子〉一章,明標日期,彷彿亦步亦趨記錄癒合的腳步,然而札記橫跨數年,如何能保持統一的調性,也啟人疑竇;就算真是原貌,也必定經過作者的揀選。然而,不以散文為名,而處處提醒讀者其小說性,除了仍保有早期作品對現實、書寫、真實等關係的糾纏外,我想是因這次面對的,是託付一切給自己的邱妙津,明知添筆加墨卻視若無睹,豈對得起她與亡友的金黃摯情?

  五月其後,意義崩解,書寫又怎能為繼?五月之死帶來創作的死寂,敘事我幾乎中斷寫作,甚至閱讀都成難事,對一虔敬履踐的創作者而言何其難堪。不回到死亡的現場,永遠擺脫不了死亡的陰影,甚至,父親之死反倒救出仍未爬出邱之死亡的作者,書寫是此過程的具體化。誠如作者此書中所言:「救贖:救出,贖回;生命如此難以還原,為什麼大家講得這般輕易?」作者反覆告訴我們,書寫無能救贖,將癒之際才可能書寫,不過是臨救贖完成之門前象徵性的一踢。此書中後段大量自療自剖的文字,我想意不在披露傷口,而是檢視才縫合不久的痂殼,撬擊之,試探是否真已走出來了。她曾陷入迷霧之中無法自拔,卻毅然決然將自己投擲回去災難廢墟,如今,她用《其後それから》告訴我們:她從「之前」走回、走出了。

--刊於《ㄩ(ㄩˊ):子不語》,字詞小作修改。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十分秋悟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