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身於別人靈魂之上,你們將什麼也看不見,在那巨大而又幽暗的深淵中,結果只體驗了暈眩。我們只能據外部狀況推斷內心體驗,從眼淚推斷痛苦,由蒼白推斷驚懼,由微笑推斷喜悅。然而他人的靈魂仍然不可見,只能領悟而已--只能以自己同樣深不可測的陌生的眸子去推測深淵。」

  --列夫‧舍斯托夫(Lev Shestov):《開端與終結》

 



● 天空

 

  那晚,球場邊,你偶爾對場上陌生人的球技指指點點,偶爾像平常那樣搞笑,更多時候卻是低落與慌亂,整個人亮度等同公園的燈照,蒼白無力。

  我提前宣布:將為你寫一篇人物誌,在你離開臺灣的兩周內。「那你幹麼告訴我?」你笑我守不住秘密,也對,但我更想把這件事當一個承諾去完成,不管成品能不能算一件禮物,一說出口,彷彿背後多一股推動的力量。

  其實,在上學期人物誌的活動中,茅茅已經描畫出一幅動人的圖像了:「看似微不足道的一哩路,直達天空。多才多藝卻不肯定自己、逗趣、善良、平凡但充滿愛……這些,是那篇文章應當畫線之處,也是你不太在外人面前強調(好吧除了你很愛搞笑外),實則已根深蒂固的許多特質。一個跟你不算熟的學妹,這篇人物誌竟寫得如此精準,而且充滿善意,或許距離帶來的不只是負面的誤會,也會有正面的推敲。既然如此,我何必狗尾續貂呢?我想,單憑一篇文章要概述一人,就算不會見樹不見林,也常常由許多標籤連貫而成,一加一加一……如此連綿不斷的縷增,也不會等於無限,這是近幾年我每寫一次人物誌(其實也沒幾次),就會油然而生的感嘆。要以文字完全再現一個人,即使我跟你已如此要好,就算我文字再好千萬倍,大約也徒勞無功,頂多是一場更豐美的錦上添花。

  然而,我確信文字仍有其神力(即使我不過是一隻道行尚淺的精怪),只要我真心想留住與你相處間的那些片刻,寫出來,當我日後回顧時,它們會重新煥發色彩,瀰漫氣味,過去的你與我,將能與未來的我展開對話。我筆下的你,絕非只是一客觀事實的你,而是被我思我感篩濾過後的你。藉由這場書寫,打造一處我們相處的資料庫,才是我虔誠許下,但願能夠實現一二的願望(妄?)。

  आकाश(Aakash),神秘的梵文彷彿一種圖騰,對應至中文,卻是看似簡單的詞語:「天空」,你如今的噗浪暱稱,上次從尼泊爾回來一並帶回,至今未變,或許之後也是你政大之聲新節目的主持「藝名」。我似乎沒問過你為什麼選中「天空」,因為是當地人掛在嘴邊的詞語嗎?還是因為天空的遼闊與澄藍?天空有太多美好的地方可以讓我比附你,可以讓你謀劃理想的自己,雖然它離地上的我們是如此遙遠,然而也正因如此,才充滿巨大的想像與期待。

  用一個老套的比喻吧:文字是一雙翅膀。但我的文字是如此疲弱,且羽毛稀疏不齊,它能帶我飛到你眼裡的天空嗎?也許不能,也許就是因為不能,我才更奮力鼓翅。

  至少,我離開了冰冷的地面。

  

● Buzzer beater

  

  記得你常問我,對你第一印象是什麼?我總答不出來。唯一確定的是,球場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原本覺得是河堤球場,下筆時又突然狐疑起來:會不會是山上球場呢(如今是明亮嶄新的自強十舍)?那時,你們這些小大一進來球隊的可真不少,模樣看來都挺像的,就是公園常見那種愛打球的高中生吧,散發青春的純樸氣息,但還看不太出各別的獨有特質。還記得綠豆、駱駝和你都頂著一顆清爽平頭,是胖虎說的吧?好像剛出獄的牢犯……好不容易搜尋到對你的第一印象,卻仍沒有你單獨出現的空間。

  大概因為當時你我練球都滿專注練球本身,過了大半年,我想我們還是不太認識彼此,真正有接觸,應該是從俊宏開始找大家晚上留在體育館打球開始吧?你與綠豆那時住自強六舍,我住自強五舍(天啊我們竟曾住在那種地方),因而我們打球打到十一點體育館閉館後,便會結伴一起上山。如果那時國際大樓已經在整修電梯的話,我們得走的路可不短,還得包括疲累時爬起來要人命的好漢坡呢!你我交流好像還是不多,最常講話的,大概還是不怕生的綠豆。

  那一年在清大的大中盃,比賽前的晚上,大家討論要誰訂鬧鐘時,你一句「給勝輝定啦!他比較可靠」,才讓你的名字第一次登上我的網誌(說得好像什麼報紙似的),顯然那時頗為得意。當時你大概不知道這能給我多少力量,現在的你想必了解,我多麼渴求他人的信任,儘管是如此隨意的三言兩語。不僅如此,這話在我心中的價值更水漲船高,因為隨著我與你愈來愈熟,我「可靠學長」的尊嚴也加速崩解潰敗了。直到綠島隊遊,選出我當副隊長(那時居然以「對球隊很有想法與衝勁」形容綠豆,臨文涕泣,深覺當時不知所云),你還稱我是什麼「學長的好榜樣」,現在看來真令我悲喜交加啊!不過,當時我已對你們的球技與潛力深具信心,更覺得你是個乖巧認真的好學弟(嗯嗯好像也沒錯啦)。隊遊歸途,從花蓮回台北的火車上,記得我跟你聊了至少一小時之久(雖然這長度對現在的我們而言是家常便飯),聊的內容連你應該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吧?我唯一還記得的,是那片金黃陽光遍灑青綠稻田的美好風光。那一次,是我們的第一次隊遊,也是你我都共同承認的,最美好的隊遊。

  你大二我大三時,都住進了自強九舍,開啟了我真正的宿舍時光。隨著常被你與綠豆抓去一起打球,我們愈來愈熟;隨著我愈來愈喜歡和你們相處,不喜歡打球的我,也愈來愈喜歡跟你們一起打球的感覺。星期一正式練球完,河堤球場燈都熄了,我們還會練練投籃、一打一,拖磨到十二點才開始上山,有時甚至挑早上六點,天都還沒亮就起床,體育館剛開便去報三打三。還記得那時總是要早五分鐘起床,從一樓上你們住的三樓房間,先叫貪睡的綠豆起床,反正你叫一下就醒了,跟他還得玩棉被拔河。那時哪裡想得到,一年之後綠豆搬到山下,叫你起床還得要先拔起你整個「身軀」,結果通常是連你上半身都動不了,困難度不減反增了。你打球的風格即人格,運球十分穩定,不花俏,但三打三時基本上不會怕你出什麼差錯,身材在後衛裡又算壯碩(事實嘛),可以彌補身高的小小不足(不要打我)。你跟那個刁鑽、反應敏捷、愛投三分和耍帥上籃的綠豆截然相反,你和他卻是全隊中兩兩配合最好的,至今雖然少在一起打球,默契與實力依舊。雖然那時到現在我的球技都沒能稱得上好,但你都不會苛求我什麼(當然和綠豆聯合訕笑我是免不了啦),我跟你們一組總能靠你們而打得順暢,又能跟著你們學到東西,連帶讓我在大三這年球技進步幅度最大,甚至還勉強算有命中率可言了。

  由於我們這些學長在後衛上比較不爭氣,大一時你就得擔任應該是數一數二重要,也是數一數二困難的控衛,即使你運球與防守都有很好的基礎,畢竟控球事關經驗,如何控制進攻的節奏、如何帶戰術穩打一波、如何破全場包夾,這些以前的我們都未必會了,更何況是進來系籃沒多久就被推上先發的你?你大二那年被振宏學長叨念了好一陣子,彷彿只要輸球,你這個控衛就得擔起責任,然而控球的進步又不如投籃的高命中率來得搶眼,雖然你在人前都未表現出來,也總是跟自己說別生比較心,想必仍感到很大的壓力與挫敗,甚至覺得吃力不討好,畢竟,即使你再怎麼嚴苛要求自己,有些能力必經時間累積才可能擁有,更何況振宏學長還足足比你多累積了十年。彰師大那次大中盃,準備從學校出發前,你跟我環繞操場聊了起碼一小時,即使你極力壓抑,多少對控衛要背負如此重擔帶點不平,那時的我還不懂體貼,大概跟你說的也是期待愈大責任愈重之類的鬼話吧?這樣的話你何嘗不知,何嘗不是你理想成為的模樣,但內心的烏雲豈是說散就散?

  那時的我不懂你這份矛盾,這種滲透在許多你面對的事物的隱密糾結;然而,你統治自我強悍到幾乎是霸道的理性,依然讓你一步一腳印的挺過來了。漸漸的,你的控球早已不需要別人憂心的隨時準備接應,對方全場包夾時,我們根本只要全部往前跑,幾乎不用考慮你可能會被對方包夾到掉球。你在球場上漸漸能煥發自信的光采,尤其你打三打三的時候,不論防守還是進攻都隱隱然有一股英氣,那一年如果稱得上是含辛茹苦,至少在今天也得到了回報。有一次比賽完,振宏學長為我們各別的防守能力打分數,從他口中傳出「九十分」時,你的表情是一閃即逝的驚喜。我知道,你很在意學長的眼光,而你憑藉努力與實力贏得了你應得的信賴。

  當然,你偶爾仍因為懼怕輸球而對比賽感到壓力,在場上卻很少因緊張而失常,壓力從不會是你的藉口。想必不只你我,系籃一定都記得的,銘刻我們歷史的那一刻:與教育系那場比賽,比賽結束前幾秒,雙方還是緊咬同分,就在這時,你抄到快攻機會,大家都還沒反應過來這代表什麼,在最後一秒,你上籃得分,名副其實的Buzzer beater。現實場面從來不能慢動作重播,當時你每一寸動作迸綻的意義,我無法充分體驗,如今也無法戲劇化重述,直到裁判斷然比出進算的手勢,我才意識到,那代表了那一年聯盟賽,我們不停連敗後的第一場勝利。你一得分,大家全衝上去擁抱你,搶著摸你拍你泛著汗光的平頭,彷彿我們得的是聯盟冠軍似的,我還因此感動落淚呢(雖然我的眼淚現在不怎麼值錢了)。不愛出鋒頭,也在不易突出的位置的你,那時卻大展風光,大概你想也沒想過吧?

  

● Rex

 

  上學期,每次星期五練球完,與隊友中餐完畢,我們總一起回宿舍,痛快洗完澡後,你總是休息一陣就得下山,我則通常在宿舍房間小睡一陣,手機鬧鐘設定下午三點,時間一到便連忙爬起,打開政大之聲線上播放,有時沒趕上,有時得等整點新聞播報完畢後,才響起一陣悠緩的鋼琴旋律,隨之傳出的,是幽幽的開場白:「休息片刻吧……」我總笑你這片頭錄得也太低沉,尤其,緊接著通常是活力十足的光明嗓音:「大家好,現在是下午三點,我是你們的DJ Rex!」因為「休息片刻」是live,所以聽起來總是特別有臨場感,與當面對晤也沒什麼差別。

  原本連廣播都沒在聽的我,若不是因為你,恐怕根本不會收聽政大之聲吧(其實也只有聽你的節目啦)?從前聽音樂便讓自己電腦的歌自動連播,或在Youtube搜尋喜歡的歌手,都是非常自我的事,讓一個素昧平生的DJ控制我將聽到什麼,到現在我仍難以習慣。你喜歡的歌大多節奏鮮明,有一定起伏,太芭樂不行,太獨立太「硬地」的也接觸不多,有人生歷練、味道如縱貫線是你的最愛。你放的歌不見得我都愛聽(陳奕迅是我們喜歡的最大集合吧),所以放什麼歌倒還其次,歌與歌間你說了什麼才是重點。你大概也知道,說故事是你許多專長(也是興趣吧)之一,在一個人的錄音室裡,對著連結至不知名聽眾的麥克風說話,似乎總能讓你非常誠懇,將你那陣子的所思所感娓娓道來。我不懂什麼是好的節目,如何是好的DJ,也許是口條清晰流暢,嗓音甜美大方,該捲舌都要捲舌之類的吧?光一小時裡總會冒出兩三次臺灣國語你大概就沒改過了,但這不是我在意的地方。當你真切的說著你看進眼裡聽進心中的人事物時,你的生命發出的光芒便能隔空傳來,其他專業的要求我便不甚在意,也無能置喙了。

  (照說,與其用抽象的形容讚詞,應該舉一些你說了什麼故事、如何把放的歌曲串起來之類的情況才是,如此才能說服人「你的節目很好聽」吧?可偏偏我只記得這種實在卻難以分說的感覺,卻無法提出具體的細節。有時候你會問我當天播了哪些歌,我總是講不超過一半,已經過了一學期我更是想不起來了,請原諒我一直以來差勁的腦袋吧!)

  即使你並不很容易受旁人影響,從你放的歌曲,還是感覺得出多少有受身邊的人「感染」,比如回聲樂團的歌,若不是因為高文課程和彥妏的熱愛,大約你也不會接觸;我一直迷戀的陳珊妮,她耽溺醚醉的風格照說你不會喜歡,要不是我老是在你身邊嚷嚷,你可能也不會有機會愛上她的〈幻覺〉與〈情歌〉。推甄前,你還在節目放楊乃文的〈應該〉送給我,雖然話是說「我想我的學長『應該』會考上吧」,聽到時還是一邊笑一邊收到了一點力量(可惜那次我是聽錄音檔啊)。能夠化入在意的人的生命旋律中,就算只是當一個低微的聲部,我都會聽見,因為我是那麼迫切的渴望,那麼虔誠的諦聽。

  這學期,你接下專題leader,原本以為只是帶領學弟妹作新聞報導,再怎麼樣也不會比當學弟跑採訪時要忙碌吧?可是過了一個月,我卻感覺這差事比以往政大之聲讓你負上的要重得多。你本來就不喜歡當領頭羊,因為你一向只要求自己,不願也覺得沒那個義務要管控別人,可你就是接下了。從此之後,每晚常看到你在宿舍改專題、聽話帶,每周總有一兩天晚餐不能在正常時間吃,總要在電台與他們討論、看他們錄音,直到晚上起碼快十點才能回安九,吃及鮮的滷味(你喜歡它不會過重的滷汁),甚至明明是學弟妹該去預採,你也時不時親自上陣,幫忙看線能不能跑。然而,你們這組的專題還是常常被退件,你有時候還比他們更低落,即使並不是你的問題,即使你已經做得夠多,甚至是太多了。每周一兩天晚上我等到的,常常是一張垂眉沉默的灰臉,有氣無力顯得不想開口,可是不說點什麼,兩人又只能默默吃著東西,心裡雖替你感到難受,又不太敢說出口,怕你聽了會更不開心。一個人作節目還是比較自在吧?可以盡情說自己想說的話,有做不好的地方也能明確從自己身上找出問題,自己承擔,當一個對下得要求,又被主管階層管理的夾心,有太多事不是你能掌握了,可你偏偏會攬在自己身上,而且只要能不說出來,就連眉頭也不在人前皺一下。

  好在你近乎鞠躬盡瘁還是有點回報,最終,你拿到電台當學期的最佳leader,但看起來我反而比你還高興,你反而有點懷疑是不是因為實在太勞苦了,在別人面前才顯得功高。你總是那麼在意他人的看法,只要對方還有在意的價值,只要自己的情緒還能壓縮,你的思慮便不會忽略。與你的專題小朋友相處時,歡樂也許並不算少,但恐怕有不少酸苦是得自己嚥下去的吧?不過,如果能再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這火坑你會不會跳下去呢?

  最近,你開始帶我進電台內部參觀。大概是為了怕設備過熱,那裡的冷氣開得好強,即使是炎炎夏日我仍覺得全身發涼,體質燥熱的你在裡頭卻如魚得水。錄音室就跟在電視上看過的一樣,不是很寬敞,但如果一個人使用的話,提供自己作主的空間感是綽綽有餘了,木質地板更讓人感覺氣場舒適。忘記你有沒有跟我說,為什麼你那學期主持名字要取Rex,你可知道,Rex出自希臘文,原意是「國王」?取這樣制霸的名字可不太合你給人的形象,但在錄音室裡你應該可以做個自在自我的國君吧!你在這裡度過了起碼兩年的時光,大學最後一年大概也會繼續下去,也許你我都覺得,一個人作節目,講自己喜歡講的事物,放自己喜歡聽的音樂,讓聽眾如我單純從真摯的聲流中聽著不造作的你,已經是難以達到的富足了。

  下學期你要開有關爵士樂的節目,我對純音樂根本可說是一竅不通,但當你問我之後會不會聽你的節目時,我還是很肯定的點頭了,因為我真正聽的不是節目,不是歌曲,你就是那質感優良的頻道,你就是那首放不完的動人歌曲。

  (聽你講了一年的電台果然有差,破口、專題、話帶、跑線等專業術語已經進入我的日常詞彙庫了)

 

● 護照

 

  隱隱瀰漫淡亮的黃,彷彿遙遠山頭微露一角的陽光,不知道是不是你們微客的特色?不僅是你們衣服的底色,連在台北的「基地」(可以這樣說嗎?),從屋內裝潢、配色、燈光到在裡頭工作、討論的成員,給我的感覺都是如此,不刺眼,不燙手,但始終保持足夠的溫度。有一次陪你去開會,孤身一人待在樓下不免仍有些尷尬,在那些成員面前走來走去也不是,找個定點坐下也不是,便躲到樓上沒使用的房間門後,燈也不敢開,就靠窗邊投進來的午後微光看書,扣掉沒敢開冷氣而有些悶熱外,其實也滿自在的。看著看著,先是你們養的那隻可愛臘腸狗嗅著我的藏身處,鑽進來用鼻尖戳著我的腳尖,隨即一個高壯的男生跟進,令我有點驚訝的是,他一點都不驚訝,還很自然的問:「你出隊幾次啊?」我只能困窘的笑笑:「我不是你們的,只是陪朋友來而已。」他就若無其事的把狗抱走了。

  我非常感謝他對我縮在門後沒有任何異狀,連狐疑的眼神都沒有。有些人見到陌生人出現在附近,會帶著打量的眼光或明或暗的掃描,雖然並不帶惡意,但我總不自主想迴避,因為自覺自己不是第一眼人家會喜歡的模樣,然而,他們絕對是熱情的,但卻不會給我非加入不可的壓迫感。你曾跟我說,與他們相處總能備感自在,一起行動時彼此都很團結一致,更不用說吹哥--算是微客裡帶著你成長的學長,不知從你的口中聽到多少有關他溫柔與盡責的風範。你參與的團體、社群不算少,微客(當然還有伊甸)似乎最能溫柔的包覆你。或許,你們之所以能幾乎沒有藩籬,就在於那份無偽的善良力量,為你們指引了同一個方向。

  還記得你最近po在FB上的那張東垻鎮的照片嗎?看來像是日出時拍的,亮白的陽光將雲朵都擠到了邊邊,天空因而顯得十分乾淨,是我很少見到的澈藍。那是你大一暑假在甘肅時留下的影像,那次回國時,系籃的都還以為你是去蒙古呢!可惜那時我們還不夠熟,如果是現在,被你騎車順路載回家時,一定會纏著你問東問西,也不會連你那時瘦了一公斤都看不出來。

  大概從大一暑假開始,微客海外志工服務的行程你沒有一次錯過。乾燥的黃沙土地走了一遭,接著是潮濕難耐的菲律賓;溽熱不堪的菲律賓度過兩周,今年寒暑假,你都選擇到海拔頗高、不常下雨、頗為涼冷的尼泊爾……從低到高,從酷熱到寒冷,有一點卻是類似的:這些大多是亞洲國家中,一般人比較不會當作旅遊地點的地方;此外,那裡的孩子膚色都透出健康的深黃,彷彿多一次烘烤的麵包,泛著自然的、土壤的氣味。從你留下的照片看來,那些孩子大都睜大眼睛,眼珠黑得很純粹,像你現在FB的大頭照,那被你抱著的尼泊爾女孩。他們大概還不懂得擺出我們習於看到的笑容與手勢,然而每一張照片都是他們真實的參與所停留的痕跡。在那些地方,你們大多是當老師,或陪著孩子玩遊戲,在菲律賓時當地人築堤防,你們還得幫忙搬石頭,當工人用,當領隊後要注意的事恐怕就更多了(比如防止學員和當地人談戀愛之類),辛苦是一定有的,但想必你們總是掛著笑容,歡喜做,甘願受。

  你那麼喜愛孩子,之前在國家音樂廳的營隊幫忙時,總是和我炫耀哪些小女孩愛跟你玩,大概你也不會意識到你是在服務、做善事吧?我知道,有些人對這種海外志工頗不以為然,覺得不過就是冠冕堂皇的去玩吧,如果有錢有閒,為什麼不服務自己國家,就在身邊的需要幫助的人呢?你曾坦白跟我說,若有人這樣質問,你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不過我想,這樣的話頂多能用在津津樂道自己在行善的人身上,再說,要不是我愛聽你說故事,你也不常在人前說起這類的事,除了考量被他人誤認高調外,大概你也不覺得自己做這些是道德他律下的決定,甚至在彥妏的人物誌中,還借題發揮了好一段自我懷疑。就算是旁人,你的善良仍多被認為是可敬的無偽,但你並不能就此無所畏懼:

  我在每一次過程中得到感動,同時卻越來越迷惑。去一個地方意味沒有去剩下的地方,再多次的出國、體驗、教案、眼淚……只不過是在護照上增加戳記。如果發自內心為其他人的痛苦感到難過,那我每一次的啟程是否只是在證明自己「很善良」?時間荏苒,我總是無法相信自己做到什麼。我還是一直出國、戳記還是一直增加,但我還是原來的我。

  那篇人物誌的草稿階段,在你身邊看完,我竟忍不住掉淚(這一年來眼淚真的很容易出現),也不管你宿舍房間還有別人。那時一直喃喃跟你說:「你很棒,你很棒了……」難過的原因在於:為什麼你這樣善良程度在社會上好歹也算中上的人,還須如此懼怕這份善心不真實的可能?明明是那般美好的日光,陰雲總是會飄來遮蔽,甚至下起大雨磅礡。我想跟你說,真正的善良我想從不是一個可以抵達的定點,就像寓言裡,懸掛在馬前頭悠悠晃動的胡蘿蔔,再拚命跑也永遠吃不到,然而善的真諦,正在於永不認為停步是合理的,因而馬蹄會永不停息的留下印跡。哲學家康德(不認識他也沒差啦)是這麼說的,真正的善不是行為的結果,不是為達結果的工具或手段,真正的善因果同具。世界上有那麼多貧苦、病態、不公不義在發生,傾全心全力也不可能都關切到,更別說都能幫得上忙,然而,你不會因為這樣就束手旁觀,並不因為奢望天下太平,只是祈願整個世界,至少有一二道齒輪轉速因此有所改變。你不是不相信你所做的事,你懷疑的是自己,然而只要你繼續相信所做的事,你便應該信任自己,相較於無所事事卻要求他人相信的人而言,你有很充分的理由。

  護照上多蓋幾次戳記,或許整個世界看來還是以一樣速率在運轉,至少至少,你身邊的人會一起被帶動,多播種幾株「愛的種子」,或許有朝一日能生長出一片森林,點綴一處地表的空無。你們流的每一滴汗水,你們與當地孩子流滿臉頰的淚,都不會沒有意義,起碼戳記會留在護照上,會刻在你將日益堅強的心,永不老去。

  

● 面具人

 

  棺材裡躺的不一定是老人,彈鋼琴的男生也不一定是王子。

  這是你人物誌回應的開頭,不看後面寫了些什麼,可以是表達共相哲理的格言,卻也適合給你這獨一無二的殊相,不管是以「發現原來你是如此這般的人」的驚嘆角度,或是以「為什麼只有我得這樣隱藏自我」的觀察,透視你微密不發的情緒--就那篇回應而言,或許後者是更恰當的詮釋。

  「可以活得很安靜」,這是你選擇的路,大多時候你也做到了。在人群中,你總非熠熠生光的那顆星,也不是怯生生的幼獸或冷僻的灰燼,曖曖內含光的結果,就是成為一個理所當然的存在。需要笑聲時,你善於使用諧音來耍冷;需要帶活動、照顧小孩時,你活潑開朗,是個讓小孩們喜愛的大哥哥;以樸實而真淳的口吻主導一個音樂節目,更是你的專長……你能達成外在環境與人群賦予你的任務,雖然怎樣也不可能無聲無息,然而你盡量只出現理應出現的動靜,對不熟你的人、對不夠細膩的人而言,或許你比死寂還要安靜,因為看來合理的事物常常不被關心,異常才有點閱率。雖然你也沒有故意掩蓋,或許仍不多人意識到:你能彈鋼琴、吹口琴、跑海外志工、在政大之聲記錄良好、在全校系隊算上等的控衛……好吧,也許這些事情用比較嚴格的標準來看還稱不上頂尖,但若是其他活得這般充實的人在我們身邊,想必我們難以不注意到他,難以不給予掌聲。在你家房間第一次聽你彈琴,雖然你說流行音樂跟古典樂比起來根本小菜一碟,但身邊就有人在彈琴的感覺仍是非常不可思議,記得那時我坐在地上,仰視坐在琴椅上的你,連聲說「你真的好厲害喔」,可是轉念一想,早就知道你當過文化盃的伴奏,為何還會、還需要如此驚訝?是不是因為之前從沒把這回事放在心上呢?

  當然,清脆的掌聲總能帶來好心情。你曾經很坦白的跟我說,看到那些容易講出自己擅長什麼,因而得到大家注目的人,多少還是有想呈現那種模樣的念頭(實際說的可能不是這樣,但我想起碼可以引申出這種意思)。一個如此認真生活、觀看世界的人,是不可能安於沉默的。然而,要不是我極願意傾聽、觀賞你的才華與人生,你也不見得會總是找我當訴說系籃、電台、微客、兩廳院實習等事物的對象。如此並非虛假的雙面,被欣賞而高興本來就是人之常情,如果謙虛指的是不喜別人的稱讚,不承認自己的確擁有的才能,成天都把自己貶低得一無是處,這種與自卑無異的樣貌若是一種德行,那不要也罷。因此,在這方面我不會用道德的角度稱頌你,那不過是人應該要有的自知之明吧……(嗯,好像講得太肯定了?)然而,如果你的隱藏有部分是出自世故的關係,如果這對你是一種束縛的話,不只在我面前,在能夠接受的環境中,我仍想跟你說,不妨鬆點綁吧(輕痰不是不少人超自信的嗎哈哈),只有內心深處其實仍是自卑脆弱的人,才會攻擊合理的展現自我,行得正作得當,便無須畏懼,因為選擇總是對外放箭的人才真的孤單。

  這也還其次。你隱藏最多的,恐怕是你內心真正對人事物的想法。你有一個很明顯的習慣:都會先徵詢對方的意見,然後再視對方說了什麼而回應,就算是跟我聊起對人事物的看法,模式也往往如此--差別只在於,如果我意見跟你不一樣的話,通常講著講著,你比較願意當面指出我的問題。大二那年,或許是因為犯了點過錯,曾經傷了你一點自信,在最近這年,儘管許多事情不見得那麼順利,也不真的沒有人討厭(大概很難有這種人),但大體上,即使待人處事上還看不出什麼差別,起碼你對別人的想法慢慢能不卑不亢的選擇接受與否,而非隨之悲喜。然而,兩者之間的過渡並非如此順利,只是你從不外露汗水與眼淚,即使你的轉化是最關乎外界的。

  其實,真正的你與表現出來的自我懷疑,我總覺得正好相反。最深刻的自我懷疑,大概連自我都會被懷疑掉,一味聽從外界,內心一片虛無,那也算天下太平。我想你的內心深處對某些信念還是頗為堅持,要不然也無須交戰不休了,不過,你心中又會橫礙著另一條規訓:「以和為貴」,不想傷害人,不想讓人閒話,因而總是喉嚨咕嚕一聲便吞回去,選擇盡量遷就別人,頂多是在FB動態或噗浪上打些外人看不出來的「格言」,聊作發洩,如此一來,似乎比徹底的不信任自我更加難受,也更加難以被理解。然而,摀著自己嘴巴並不可能真的達到無感,調小音量,或哀或怒的嘶喊仍在喇叭內衝旋不休。至少在我面前,我不希望見到這樣的封閉,看似平靜的房間門內卻隱約傳出撞門聲響,我怎能忍住不打開門,解放那難以伸展的吶喊呢?所以,有一段時間我常常觸怒你,三天兩頭就在道歉,除了我真的是個大笨蛋的確很不體貼常常被斥責是活該外,多少也是覺得,如果你對其他人事物的種種意見都得藏在心裡,只能不斷用「反求諸己」來催眠自己的話,未免也太痛苦了,如果你能夠放心的指責我而無須懼怕我會記恨的話,也代表你對我的信任,以及我對你的功用吧?就算比其他人多承受一些,換個方式想,他們也無緣見到你的這一面,不是嗎?

  最近你常跟我說,試著不讓自己「想太多」可能會好受一些。一時間,我還判斷不出這是積極還是消極的態度。也許會更好吧?然而,如果所謂「想太多」就是你的思路會導出的結果,那就是最真實的你啊,想改也改不掉的,若真要動刀,又怎會全無痛感?還是希望,至少在我面前,你能自在發表你的想法,不管是不是跟我一致,無論我會有什麼感受。我首先會做的,不是判斷是非曲直,我不會當、也做不起法官,我只想聽進你的情緒,分擔你的憂喜,如此而已。

  如果綠豆與我沒有出現一條政大山路的距離,如果不是這一年的宿舍時光,我與你另一部分的真實或許難有機會相遇,或許對你的觀感也只能停留在時而安靜、時而逗趣、總是成熟而理性,如此而已。我沒有機會了解你心中的憤懣與悲傷,看不到你深深鎖藏不欲見人的「妖魔鬼怪」,無知於你平凡、和善的面具內緣,竟布滿了倒鉤與尖刺,不知道你在人前竟總戴著這種面具,居然有時你面具稍稍鬆脫,正想喘口氣時,我還用力按壓,要你戴緊點……

  在這一年裡,我為了接近最最真實的你,也為了向你看齊,成為你的理型,我嘗試大幅度的改變,學習謹慎、有禮、ˇ獨立、成熟,由於秉氣本就汙濁低劣,卻硬要轉識成智,因此付出了不小代價,多少次在牆角邊、頂樓上、廁所裡,拳擊牆壁,掌摑自己的臉,流下多少蠢笨的眼淚、寫了多少蘸滿苦汁的網誌,傳了多少哀哀求饒的簡訊……雖然這些換來的不過是愈加認清自己是怎樣自私與虛偽,可是我從不後悔,就算是有壓力吧,但我心甘情願的努力到現在,到以後。何況,如果這是追隨一個我可望不可及的摯友的代價,如果這樣能換來你在我面前能放心卸下面具,如果如此能讓你多一點真正的認同,這點皮肉傷算得了什麼?至少我的生命正用力的躍動著。

  我不想你活得很安靜。

  我想你能用同等強烈的力量,不管是鼓掌還是揮拳。

  我不想你很大器,我要你活得很大聲,不管是笑還是哭泣。

 

● 風箏

 

  我是風箏你是風…… 

  你與她在一起時,已經是大二上的事了(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年多了啊),我們才剛開始要真正認識彼此,無緣參與你們在一起前的種種,不過之後你也跟我說過夠多次了,從你那眉飛色舞、難得有點自豪的模樣,多少可以想像、感受到,那走不完說不盡的話題與操場、夜晚時燈火昏黃的政大河堤、手機簡訊往返的關心、試探、推敲、甜言蜜語……你說,當時常聊的是對周遭人事物的看法,尤其是微客的事,以自在的談天作為認識彼此的開始,想必是一段理想感情的理想開端。你曾問過她喜歡你什麼,她說是你的善良和有趣。雖然聽男生講女朋友多少要抱持戒心,起碼這點我很相信,甘肅的乾燥與黃沙、孩子們的擁抱與眼淚,你說起來很難不讓人感動吧?這或許與這些事物的政治正確無關,做善良的事不見得就有善良的光,但她肯定被你的善良照亮過。

  在外人面前,你們大概就是十分穩定、波瀾不興的情侶吧?但這也不是一蹴可幾的。她曾經不太願意在旁人面前與你親近,你不免因此不開心了一段時間,但漸漸她也適應了,可以用一般情侶的模式出現在人前,在我面前還能玩搶打手背的小遊戲呢!全世界除了你與她之外,我大概是最了解你們相處間種種美好細節的人了,你願意分享,我也樂意聆聽,如果本來就滿蓄千萬幸福的光度,為什麼不能放心的放閃呢?有時你要買東西送她,我有幸陪你去挑選。她和你一樣都講究實用,也不喜歡對方花大錢,所以你送的不外乎背包、拖鞋、運動褲、水瓶之類。我很自豪挑了無印良品那米黃色的包包,清爽宜人,可惜前陣子沾了點綠漆。

  你們真正相處的時間跟一般情侶相比,倒不是那麼多。她不是會成天黏著男友不放的女生,你在學校也有很多事要忙,但相處依然甜蜜。有一次她生日,你還特地找來彥妏、綠豆、佳妏和我到錄音室,錄一段想對她說的話(我應該最沒資格出現吧)。當天,因為她南下比賽,只好用筆電放出,以手機隔空傳至彼端,之前我們還先相隔一段走廊,你打給我試試音量夠不夠,照我試聽的結果,當時的她一定接收得一清二楚吧?

  當然,你們偶爾總會有點爭執與不快。你與她出了點問題時,在我面前總是難掩鬱悶。雖然以感情經驗而論,我沒什麼說服力,至少還可以稍微幫助你釐清思緒,排解憂煩。你們還是有些不可調解、妥協的不同,比如相較你,她更在意外界的眼光,在外人面前,是一道平凡而帶點神祕的高牆,對你而言,不免有時是多餘的距離。在感情上,你十分細膩的感受力與凡事都要較真的個性,與她的頻率也未必符合,甚至你也偶爾擔心是否分離的火種會因此埋下,然而,過一段時間你總還是會嚷嚷:「我好想她喔!」你們兩位理性都修為有成,她功力甚至有時還高你一籌,因此你們頂多是一陣沉默,小小冷戰,大多時候都能各退一步,或者輕輕繞開。你常問我,輕痰哪對情侶可以在一起最久、最可能結婚這類問題(輕痰內建情侶最多嘛),如果不扣掉你們,答案就會是你們,喔不,你總會故意高聲說:「誰?再說一次?」不准我用第二人稱,要以你們兩個的名字代稱。

  交往初期,你們還挺常互給對方寫些小紙條,就我所知的來說,當中的文字多麼柔軟與溫暖,像是如今在動態上已經修改的那句,「我是風箏你是風,沒有你我飛不動」。你那篇寫送她背包的網誌,還記得她回了什麼嗎?「就像大晴天裡最合適的太陽」(雖然是在講你很閃啦哈哈)。之前你不曾記下的,在最近,想必一件件被喚出,正式存檔,而那些早就留在記憶裡的,更會翻起一波波風浪,宣示它們的存在,它們的永恆。你說,在她面前你比較會撒嬌,比較像弟弟而她比較像姊姊,那是男生放開一切矜持,坦承柔弱的表現吧?在你面前,想必她也能卸下對外的防備與規矩,因為你一定能給予最寬厚的包容。我很慶幸有機緣仰躺在草地上,看到風與風箏在天空嬉戲、翱翔的靜好畫面。自己沒有女朋友又怎樣呢?就要豔羨,甚至是眼紅嗎?能欣賞這最最平凡、低頻,卻又最平衡、悅耳的和音,已經很足夠了。

 

  那晚,在球場邊,你拜託我一件事:「欸,幫我寫我和她的事好不好?我想看別人怎麼看我們的感情。」

  沒想到,走到這裡之前,我牛步了一萬字。也許是為了拖延,才刻意把這部分放到最後吧?是甕底好酒,但也最是難堪的酸苦。

  我一直相信文字是有力量的,即使拙劣如我,還是有些害怕,一下筆,有些事就確鑿成真了。我曾經私噗給她,「真相必然帶來傷害」,這句話的對象可不只你與她。在這個時刻,傷痕才劃下不久,陸塊剛分裂開,尚未各自漂流大洋,我實在不知寫下這些會帶來什麼,能帶走什麼。

 

  一般理性的思考,總相信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之所以有懸案,只因為線索尚未浮現,沒有真正的無解。可是這次,你也不得不承認,當我們談論愛情,這種思維模式可能就要退下了。一個人格很差勁也看不出有什麼愛意的人,偏有人會打死不放手,同樣的,雙方一切都理想美好,都沒有犯錯,都不想傷害對方,也不代表沒有分手的一天。若真的不死心,一定要攀尋出一個理由,「感覺沒了」會是求解的終點,難以再追索了--何況,你大概也不忍繼續刳挖下去,已經夠了。

  在此之前的一周,她已釋放了疏遠的氣息,你著急,甚至有些不諒解,因為如果自己沒有錯,也跟自己無關的話,為什麼有事不能說出來?你、出隊的伙伴以及我,都絞盡腦汁推想到底出了什麼事,然而所有推出的選項自知都不怎麼堅實,因為可靠的論據太少了,人心又哪裡有具體的論據呢?你那時常常問我:「她還愛我嗎?」我總是大聲的跟你說愛啦愛啦,即使心底並非那麼肯定,但畢竟也想不出任何否定的理由,何苦不讓你開懷一點呢?結果出來了,我們都被打臉了(我算被打得最腫),還是最最不想得到的答案。

  不是你不夠努力,不是她冷酷薄情。雖然我不知道她,但我相信你有多難過,她之前就有多麼盡力,只是她跟你一樣,面具很少離開臉上。不動搖的口吻,或許是怕你繼續留戀,兩方都不捨,更是對彼此長期的拖磨,不如就由她及早劃出這俐落一刀,長痛不如短痛。我說,那是更深刻的慈悲,最厚重的答謝,「多情卻似總無情」的註腳。

  說這些都沒用,在巨大的悲傷難捨面前,什麼都沒用。

  得知的那天,你騎車載我回家的路上,之前我曾戲言「都沒看你哭過耶好可惜」,沒想到「今朝都到眼前來」。從後座看不到你的眼淚,你的嗚咽卻沒被風掩藏住。

  「跟我說點話,這樣我會好過一點。」你斷斷續續的說。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是該安慰,還是該轉移話題。

  「你這次騎的路怎麼不一樣?」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自然的問題。之前都順著木柵線騎,這次卻是走平常236的路線,路較小,車也多。

  「我想要騎久一點……」

  那兩三天,你仍照常處理出國前的種種事務,然而思緒只要稍微脫離正事,心便被憂傷佔滿,哭了四五次,眼淚的重量卻一點也沒減輕。你連悲傷都那麼努力的安靜,眼淚流著流著,有時聚到鼻頭,晃悠悠彷彿掙扎了好一會才肯落下。即將出發往機場時,你打給我,好在那時候是家教的中間休息時間,你說了句「我心好慌啊」,又清楚聽到你的抽咽聲。你不知道出國的這兩周內會怎麼樣,你不知道以後能不能和她還是好朋友,你不知道她會不會躲避你……有太多未知,太深的黑邃空洞,而且現在才剛開始。

  「那就騎久一點吧。」那時我這樣回答,大概還帶點哽咽吧(關我什麼事啊)。

  朋友難過悲傷時,我不太懂怎麼逗他開心,更不會說「心情好一點呀」、「樂觀一點嘛」、「不要想那麼多啦」這樣的話,尤其是對你,如果你做得到的話,這種安慰根本廢話,更像要趕快擺脫對方負面情緒的糾纏。那天的前幾日,憂心忡忡的你,偏偏正值我們去綠豆家玩的日子。明知你不願麻煩他改變行程,我還是冒著令你覺得多管閒事的風險,跟他說你想要看海,於是他爸爸載我們到清水附近的海邊,很幸運的,那裡沒太多遊客,濕柔的灘泥走起來很舒適,我們兩人邊走邊聊,話題全被她佔據。你說你已經想過最壞最壞的情況,應該還可以承受,至少理當如此。那天後不久,你和她,和我,和整場突如其來的大風雪,就已經「隔了一片天空的距離」,以及兩周的擱置時間,這到底是好還是壞?也許那邊小孩子的真淳能勾起你嘴角,也許你專注於付出,會暫且移置失去的傷痛,但也許,星空燦爛,明月孤照的夜裡,難忍的孤寂也跟著難眠的軀體睜眼不寐。我深信你夠堅強,卻也心疼你非堅強不可。

  待你回國不久,開學了,你與她都得面對一波波詢問,這對你們而言,大概都是第一次要學習的事。出國前,你貼那張甘肅東垻鎮的照片,註腳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膾炙人口的名句,儘管作者龔自珍大概沒想到,這兩行詩句常被用來比擬愛情的得與失。那晚的球場邊,不知為何我提起佛教小乘與大乘的差別(當然那次的說明只是簡單概括):小乘深信人生即苦,為求超脫,他們主張禁慾、封閉自己,一切皆無常,不去接觸就不會執著,然而這仍是執著於有的態度,只是另一種形式的逃避,並不是真正的超脫;大乘的真正境界,卻是「縱浪大化中」,得時固然欣喜,失去時也不心存罣礙。你想了想,說「很有道理」。機緣既錯身而過,也就給彼此一個微笑,慢慢鬆手,目送對方的遠去,至少,你們一直都是很好的人,都努力過,對方的心裡始終會有一個位子,雖然已從主人變成回憶的貴客,存在卻始終不會抹滅。不帶嗔恨,滿溢祝福對方的善意,大概可說是分開的最上境界吧?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但我知道你會努力去做,而且實踐早已開始。

  我是風箏妳是風,沒有妳我還是要繼續飛。即使經過你修改,文意與人事皆已非,溫暖依舊,溫柔依舊,這就是你的個性,晴天時雖然烏雲未散,陰雨時陽光卻又等著露臉,沒有絕對的樂天光明,卻也從不墮落至不見天日的淵底,雨和太陽不是對立的兩者,而是互相含攝,一體兩面,那就是天空的變與不變,那就是你。

  還記得你最後一篇網誌如何描述你的舊手機嗎?

  當他還能對我發光時,
  讓他睡一頓長長的覺,
  只要用手指悄悄親吻,
  便能再對我微笑。  

  手機如此,逝去的愛亦如是。回憶封存它,風化它,時候到了,睡眠夠了,輕輕的一吻,召喚它,融解它,它將化成金黃的琥珀光,映現靜好時光,重返過去的相知相伴,也點亮未來彼此的一抹微笑。

  我期待風箏重新起飛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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