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在刊物發表的小說竟是〈罪人手記〉,略知我小說創作發展(或原地徘徊)史的人,大概都會覺得有些驚訝。真的很感謝《四十五度》編輯群以及評論者黃文鉅(還是政大的學長呢)的留用,至少在只有我在意的個人小說創作史當中,這一次是值得大書特書的大事件。

  黃文鉅評論的重點,大概跟當時〈罪人手記〉被輕痰痛批的點一樣,「同志文學已有不同的包裝方式,因此無需悲情或妖魔化,必須在題材與手法上嘗試突破」,「既然明之曰『罪人』,何不索性沉淪到最低最底去,恣意縱情地探索或挖掘,反而更可以有意外的可能」。對我這種無才少識者來說,寫作單純當作興趣,再怎麼微觀的文學史都不會有我的位子,因而愈來愈趨向純粹的抒發,〈罪人手記〉可以說是此一走勢的開端。讀者、觀眾怎麼想,我已覺得不是自己可照顧到的事了,能有人看(當然大多是利用輕痰創作討論會不得不看的時機),希望這一期刊物的讀者能原諒這位筆名很兇惡,筆調卻很濫情的怪異作者。

  以後還會不會再繼續尋求發表機會,或說,還有沒有勇氣主動釋出「仍在創作」的氣息呢? 

  


〈罪人手記〉

 

  那天之後,便盤算要寫點什麼。就借用小說的形式吧!作出決定時,全然沒想到自己根本不善此道,雖然嗜讀小說,藉以彌補生活的少風少雨,頂多會寫點網誌,篇幅總是不長,這樣的自己,如何能娓娓道來,而不致紛亂與滯拙?何況是這種於人未必出奇,於己卻難以面對的瑣碎事。

 

  如果真要寫,應當要有所本才是。半夜獨自喝了點酒,回到宿舍,已半夜兩三點,卻還沒一絲睡意。從電腦裡調出一些札記,與它們呆愣相對一會,才一字字拾讀。室友都已發出鼾聲,只有我、螢幕和檯燈還醒著。

 

  那都是些夢囈,文句多半晦澀,有些連概略都還原不出,或許當初寫下這些,不過是秘密且帶罪惡感的發洩,沒想過有回顧,甚至揣摩摺痕,重塑過去的一天。讀畢,我打開word,空白文件在黑暗座位上發出亮光。若我告解的對象是神,即使辭無詮次,破碎惝怳,祂也能洞見我心,明瞭我罪吧?

 

  又愣一陣。喚出陳珊妮的〈幻覺〉,戴上耳機,離開現實世界,進入螢幕中央那片空白。偶爾點開那些札記,傾聽那些悄悄而殷切的新細明體,伴隨以迷離欲絕之曲。

 

  「我明明看見你走向我……」第一句吟唱幽緩而出。

 

  達。

 

  我敲下懺詞的第一音。

 

 

 

  為了去系籃第一次練球,上大學以來第一次坐校內公車上山。一群初識的系上同學排出一條直線,或愣向前方,或看右手邊佈告欄的海報。前方公車車身粉色,左方隔一條路有四棵椰子樹,最右那棵矮了同伴一截──這些瑣碎畫面莫名在回憶率先登場。

 

  同一群人很有默契坐在同一區域。開始有人拋出話題,開始有人接話,開始有人要大家自我介紹,然後接力似的每人都有表現自己的機會──群落開始意識到自我存在的開場套路。我掛著微笑默默聽著,不禁猜想有幾人之後會一直密切牽連。那些人後來大多數一個一個退隊,這在當時我們都沒想到。

 

  到我:「大家好,我是XXX,叫我小冷就可以了。」不忘提醒自己面帶自然微笑。

 

  他問我:「為什麼你要叫小冷啊?你的名字沒這個字啊?」

 

  「因為我一開始跟別人講話都會冷冷的,所以就被人這樣叫了,。」

 

  「那你要趕快熱起來呀!」他露齒笑了幾聲,其他有幾人也跟著笑。這時我才認真開始輸進他的資料:雙眉有點粗,像漫畫丑角又不失英氣;雙眼有點小,不時閃著促狹的星點;個子不高,卻不讓人覺得矮,精瘦,看來有股小孩渾然天成的可愛……綽號叫綠豆,現在看不出來,但高中時的髮型配頭型極像。

 

  公車發動引擎,整車隆隆震了一下。他說:「我們之後應該就會是系籃的戰友了吧?請多多指教囉!」說完還一臉正經的向大家敬禮,其他人紛紛附和。我也跟著笑。

 

  公車搖搖晃晃爬著山路。窗外樹影流過。當時的我只想著:坐車到山上球場,要花多久時間呢?

 

  為何不敢寫出自己名字?向神父告解或向菩薩乞祐,不都該坦白名姓嗎?

 

 

 

  一開始下筆最不易,待推拓開來,似乎也沒那麼困難。可當我愈刳愈深,還能保持現在的一派從容嗎?

 

  第一次練球。正值秋老虎,山上球場沒什麼遮蔽,籃球架燙手,水泥地彷彿絲絲冒煙。那時我不熟籃球,學長單手不重的甩球,我雙眼死盯來勢雙掌合攔,仍時常被打中頭臉與胸口,至今我上籃仍常放槍,練完球,視出錯多少鬱積或淺或深的慚愧。然而我留下來了。全隊一起跑步,看著前面隊友飄揚的濕髮上下跳動,偶爾會自問為何仍留著,然而總馬上收心以符合全隊節奏。

 

  系籃卻似有股魔力,快速瓦解我冷斂的心防。我試著分析:從外緣說,打籃球,動作需狂放有勁,移動需迅急而有律動感,口令需喊得明晰響亮,在冬天也要似夏日般熱血蓬勃。在球場上,無論興奮或扼腕,無不脫口髒話以助興,同一系統的髒話有助於默契建立。從成員的個性講,很黃、很真誠的大嗓門與大剌剌是共通點,即使異數如我,仍能快速融入,加入彼此相連的座標。也許,這就是我之所以留在系籃的主因……

 

  不,我該傾力書寫的是他才對。跑題是因不熟悉小說敘事的節奏,抑或是一種躲閃?

 

  ……其實還是因為他吧!當我進入大學校園,惶惑張望之際,是他第一個發現我,並向我伸手,這讓我想到《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開端的比喻:女主角彷彿裝進塗覆樹脂的籃子,順流而下,男主角在水邊收留了她。起先怯生生,漸漸指尖與他搭上橋樑,孽緣就此鑄下。

 

  一開始,我們練球總被排在一組佔場。山上球場場地標準,又近男宿,是各系系籃必爭之地,所以非得早上七八點就來紮下球袋。學長開玩笑:「你們兩個要互相照顧啊!」和他還說不上熟絡,他已可以搭我肩膀笑說:「我會好好保護他的啦!」

 

  我們住同棟,他三樓我一樓。他總晚睡,難早起,總是我先提早梳洗好,上樓搖他起來。宿舍床離地半樓高,還不那麼親近時,只敢踮腳拉他伸出床沿的手,那時,通常他先緩慢開合惺忪睡眼一會,才有些慚愧的坐起:「不好意思啊!又要你過來叫。」到後來我來慣了,偶爾還會爬上床扯他棉被,他也總起玩心,彷彿拔河般回扯,「就當練球前的暖身吧!」他說。

 

  他高中時曾跟過校隊,一進系籃,基本功甚至勝過一些學長,教我自是綽綽有餘。運球、傳接球、上籃……跟著他刻意放慢的動作一一照做,還是常常失誤,總逼我不得不承認:世界真有如何努力也莫可奈何的事。他總會笑「你很爛耶」、「奶油手喔」,也從未真的不耐,倒是我練到氣悶形於顏色,還會軟言安慰。

 

  常常是我先累癱在場邊,他才轉著球,到我身邊躺下。他很喜歡大字形,或是雙手枕著後腦躺在場地上,我則常屈膝坐著,與他說話,或埋頭在雙膝間補眠,偶爾偷瞧他望著天空的模樣,思考怎麼他能無時無刻都如此自在,好像天空的舒捲薄雲。

 

  同屆隊友剛開始還會約晚上打球,後來漸漸少了,剩我與他。我們總是晚上投一會球後在學生餐廳吃消夜。山上球場晚上沒燈光,常只有我們兩人的聲音迴盪四周,彷彿身處曠野。投到厭倦又不想離開時,我也學他躺下來看天空。山上光害少,星空十分燦爛,讓我這都市人嘆為觀止。他對星星本身沒興趣,只說星空是絕佳的談心背景。那一些時光中,充實了我們好多閒話,至於到底有說了些什麼,因為是閒話,當時誰會去記呢?

 

  不久前,山上球場被青綠鐵皮封圍起來,原來是要蓋新宿舍。彷彿家的大門被兩道封條扼殺,幾乎想到學校辦公室抗議(可自封的我,要去哪、找誰抗議?一摡不知)。有天獨自去那,想收拾點殘影,然而除了一堆堆的砂礫與不時的風沙,什麼都沒有了。

 

  文字仍很收斂,但一寫及對話就無條件鬆綁,想以「懺悔無須合律」解套,卻心知肚明,自己是想解放沉眠時間夾縫的那些聲音。

 

 

 

〈夢記一〉

 

  你叼著菸,站在右斜角,瘦長的身子略微背轉。似是黃昏,影子悠長。你無言亦無表情,菸頭火花一閃一閃。菸灰愈積愈長,直到它怒射出一微秒刺目光采,煙花乍閃,才以一團輕灰為其短暫的生命拉下簾幕……

 

  這段謎面背後的答案,於我再明白不過,可我花太長時間看那菸燒完了。該在菸味鑽進鼻腔的剎那便轉身奔逃才是,完觀菸死,生路也斷了。

 

 

 

  畢竟讀不少小說,不會作詩也會吟,總略知血脈該如何分布,故事說到這,似乎該開始交代罪的起因,就算是真的診療,也該要追溯病毒來歷吧?可有許多片段都好美,當關鍵都有資格,反而不知哪段是那道罪惡之門。不如就將這些候選影片一一重新播出吧?畢竟,它們都通向終點。

 

 

 

  小時被狗追咬過,屁股傷疤褪了心傷難癒,稍大些的狗走過身邊就會渾身不自在,偏偏學校常有狗群聚,這些佔校為主的狗群,無故向人吠叫不說,甚至會圍住人叫囂。

 

  某晚,和他圖書館借電影完,一出大門,便看到七八隻狗分兩三派彼此盯視,唬唬作聲。有隻吼聲最濃重,還露出尖銳犬齒,身型在犬中當屬高大,雙眼附近有小塊棕斑,平常似乎是圖書館派的首領,也有追趕學生的惡例。牠們擋在回宿必經之路。路上沒別人,最近的路燈有三十公尺遠,難救近闇,是適合打劫的氛圍。我們走近時,牠們便顯露不善的眼神,有幾隻較暴戾,還往我們這裡唬叫示威。我低下頭不敢看,明知丟臉,還是不自禁顫抖。他笑:「怕什麼?我會保護你啦!」不知是否嗅到我的恐懼,那位首領突然向我吠一聲,原本在牠身後的也向我們衝近,此起彼落附和著。更詭怖者,其他理應也與之敵對的狗群也圍了上來,有的湊熱鬧跟著叫,其餘只是雙眸炯炯盯著,無形壓力彷彿強過巨大因亮。我努力壓抑,仍忍不住輕叫一聲,躲到他的背後。

 

  他大笑:「你真的很膽小耶!」重重朝地跺了幾下,碰碰數聲,牠們大概受嚇,一時不再吭聲。他說:「慢慢自然的走開就好。」短短到校內公車站的一條路,好像走了一夜。我跟他解釋那心理陰影,想當然又被嘲弄一番:「如果剛剛沒有我在,你是不是就要喊救命了啊?這樣萬一是女朋友在旁邊怎麼辦啊!」

 

  忘了我有沒有想些話來還擊,還是就滿臉脹紅的任他嬉鬧,我只記得,在走那段路時,我的手一直緊抓他的背帶,不得不用個俗濫比喻:海上浮木似的。

 

 

 

新生盃籃球比賽最後一場,大一新生只剩六人還留著。中午十二點,烈陽炙燒整座球場。我方情勢垂危,場上同學經驗尚淺,緊張全刺在臉上,場下學長學弟球經無不嘆息,加油氣力漸減。我那時無能上場,只能在旁看他也略顯紛亂的運球、護球,身是場外人,心卻似場上籃球被激烈運著。他若進球(分數絕大多數由他拿),我便超乎平日沉默的用力鼓掌。

 

  永遠記得那畫面:他頭髮全因汗濕塌了下來,粗黑雙眉都滴著水。體力嚴重流失,兩唇幾乎死白,彷彿我們這隊的象徵。至最後一節,已落後對方二十多分,場下我們多半已垂頭喪氣,場上隊友也鬥志全失。突然,他大喝一聲,眼看一步切過罰球線上的雙衛,躍起,挑籃。對方中鋒同時躍起,使勁一撥,球被打落。我們慘叫一聲。球往底線落下。

 

他一落地,跳到球的落點,接起,要投籃,防守者跟著跳起,不料是假動作,被他帶球過去。他仍要上籃,對方中鋒仍要賞火鍋,他無畏的躍起,微微靠著對方又不失平衡,拉竿得分,並誘得一顆犯規罰球。當時在我眼中,彷彿他身上每滴汗水都有陽光映射,如此夢幻。下場後問他,他說那時腦袋一片空白,完全沒聽見全場響起的歡呼與掌聲。

 

那片歡呼掌聲,已讓我們幾乎忘了最後仍是失敗,打得最好的他反倒耿耿於懷。賽後其他人有事先走,剩我們去喝飲料。他低頭咬著吸管不說話,大異平時的嬉笑不忌。

 

好一會,他才大嘆一口氣:「常聽說前幾屆的戰績有多好,現在是每下愈況,看起來我們這屆也沒別人有心在這裡……」

 

「雖然我球打不好,可是只要你要找伴練球,我都可以啊!」我連忙答道。

 

「多謝你總是陪我。」他認真凝視我,拍拍我的肩膀。

 

  他一定不知那句話對我多重要,彷彿得到許可證,即使也明白他只是順口說出,然而從那時起,不管他說要到哪去,我都會答應的。我只是想看著他,陪他走,就只是這樣而已……

 

 

 

  恍惚間,人稱全錯打成「你」,趕緊修正過來,但再也寫不下去了。我連忙逃出房間,怕嗚咽讓室友聽見。

 

  去廁所洗把臉。對鏡拍拍臉頰,發現本就不豐腴的臉頰內癟了些,好醜陋。又向臉潑了滿掌水。回到電腦前,寫下去的意念不僅不減,反更根深。

 

 

 

  他是電影迷,一周起碼看三部,來源多是租書店與圖書館,有口碑的電影新出爐,也不吝花錢去電影院朝聖。進大學前我很少主動看電影,小說產生的想像已使我滿足,可他提到某某據說極經典的電影時,我往往只能茫然傻笑,他便一副見到稀有生物的表情:「蛤?你這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大學生啊!」因而他要看電影時總會邀我,起初是心有不甘,也少有不奉陪的。他的品味也真不俗,常選非好萊塢的經典作,大多劇情不落公式,或是畫面極優。還記得第一次與他看的是奇士勞斯基導演的《藍色情挑》,光是一顆方糖溶入咖啡的畫面,導演便要琢磨再三。因此,有好一段時間我總能說服自己,我是因電影很好才隨喚隨到。

 

  有晚與他去西門町看《阿凡達》,第一次戴3D眼鏡,號稱絕豔特效,卻只讓我頭暈不止,劇情也普通,他與我想法一致,一出戲院便你一言我一語痛批。之後他說要帶我看看別家電影院長什麼樣,找到一間頗氣派的影城,人來人往,可他偏往人少處探險。循著燈光昏暗的走廊,隨機選路走,到一條只有一扇門在盡頭的死路,一打開,是藤蔓般附生建築外緣的墨灰鐵梯,面對的是一群落燈火稀微的平房。他恣意大笑,張開雙臂學《鐵達尼號》的招牌動作,雖然覺得幼稚,我仍忍不住跟著笑。他用力跺鐵梯幾下,鐺鐺作響伴隨小小搖晃,駭得我放不開骯髒的扶手。

 

  回望那道門,突然想到,說不定門一關起就自動鎖上,連忙喚他回來,他一副無所謂的嘴臉:「有什麼關係?我們一起被關在這裡也挺好玩的。」那時暗想:外面世界於我,也未必比這片使我們相近的黑暗更友善。

 

  我們常一起看電影,大部分仍是在他宿舍房間,有時也約其他同學在交誼廳共享一部筆電的放映,不過我與他課表最相似,機會更多。常常看到半夜,他室友鼾聲四起,我們戴著耳機沉浸另一境界。有次作報告到快午夜,他偏在此時邀我,雖然是動作片,但實在累了,又是冬夜,電影上演正邪交鋒彈火四射,在我看來,只是漸漸擴大、模糊,搖搖晃晃的黑洞。

 

  被陽光照醒,一睜眼,竟見他正臉對我酣睡,還不時咋舌。我連忙坐起,發現這是他的床,滿溢他的清香──混合了玫瑰花香沐浴乳、飛柔洗髮精,和某種草汁似的體香。即使盡力不動聲色,他仍被我的躁動弄得半醒,我強裝鎮靜詢問原由,「你那時好像喝醉一樣,說話不清不楚,說什麼房間好遠不想回去了,我問你要不要睡我床上,你嘴巴上喃喃唸著不可以不可以,不過很自動就爬上我的床了,真是口嫌體正直啊哈哈──」

 

我盡量自然的慢慢背對他,摸摸雙頰,燙手,肯定燒紅。我連忙說不好意思,他毫不介意的笑:「反正你也滿瘦的,而且你的睡相滿可愛的啊!」會臉紅,還不是因睡在他身旁這類事,而是我隱約記起,自己竟放棄所有防備,側向他睡,彷彿嬰兒蜷曲(或是我下意識把握機會?)。

 

大概是夢吧?甚至感覺頭有被輕拍幾下。

 

 

 

  稍事回顧,發現歷述許多,還是沒說通何以會喜歡他。或許我總無法超離自己,無法冷靜診斷病因、分判罪源。開筆至今,偶爾嘴角上揚,偶爾眼淚氾濫,心中糾結衝撞,字句卻源源流洩漶漫,蠶食僅剩理智。我開始懷疑,是否這次的懺罪書寫只是幌子,於過去任性放縱才是真正企圖。

 

  更罪惡的是,我並不想停止。

 

 

                                                                                            
〈夢記二〉

 

  場景一:體育館更衣室。

 

  「我們兩個一起洗吧!」你說。

 

  場景二:淋浴間。

 

  你只穿一條四角褲,當我拖完濕重的球衣,你已一絲不掛。你的下半身被一圈刺目的光暈遮住。水聲淅瀝響起,我將你一把抱住,突然,撕裂般的灼炙從下半身延燒。我尖叫,卻推不開你,放不開我緊箍的雙臂。蓮蓬頭的強力水線擊打我倆身體每一處,一觸即蒸成氣霧氤氳,將我倆層層籠罩……

 

 

 

  記憶猶新:小學時,有次母親接我回家,見到一對同志當街擁抱,不忌路人眼光審判,啐道:「噁心死了!傳染愛滋!」接著低頭對我說:「以後看到這種不乾淨的,要保持距離,知道嗎?」

 

  「是像感冒一樣嗎?」我仍偷瞄著他們。那時大概聯想到的,是某個戴口罩上學的同學,下課時沒人敢跟他玩,好可憐。

 

  「比感冒還可怕喔!」她戲劇性想逗我笑的表情,每次想來都像在張牙舞爪的對我警告。

 

  當我確認自己無法像周遭男同學對女生充滿興趣,並隱約猜到原因後,也就擱置不提。即使漸漸知曉,我族並不稀有,不是精神病或原罪,卻也沒安心多少,總無法認為自己是乾淨的,仍深恐被揭穿,被公開展示,或許無關性向,而是前世累積太多背棄的經驗了?

 

  曾像前輩學者看禁書般讀《鱷魚手記》。還是因現代小說課,才敢以閱讀文本的名義攬鏡映照。一字一句皆刃刺,想嘔吐卻始終停留在食道痙攣階段。在課堂上,有人認為她太偏執,我難得不掩憤怒的反駁:那份掙扎,在某些人眼中或許愚蠢無謂,可她並非沒努力過。並非所有同志皆如此、皆當如此,可也並非他們在現實上都能超越、都應該超越,脆弱與堅執的矛盾又統一,讓她恰如螳臂擋車,終究被血淋淋輾過。她的自死,是以決絕姿態展演的另一超越,暴烈達致永恆。

 

  那時唯一沒說的是:我與她的國籍一致,自然心有戚戚焉。然而與邱妙津比,我一點向人自剖的勇力也無,甚至對紙對螢幕也囁嚅難言。曾想自己該隨社會期待度過一生,真實的自我會像故事結尾的鱷魚,乘木製浴缸浮於海,漂浪終生,或者,飄流到看不見岸線時,點火自焚。

 

  可遇見的是他啊,火柴怎麼點燃?

 

  還記得他很喜歡跟我打賭玩些小遊戲,其中最常在我腦海重播的,是信任遊戲……

 

 

 

  為什麼又敘述這些呢?前面那兩三千字還不夠表白我如何不捨嗎?

 

 

 

  ……一人往後仰倒給另一人接住,不能偷看背後,就像雀巢檸檬紅茶的廣告,灌一口,面露萬分享受表情,微瞇雙眼,隨即無後顧之憂的往後躺下,背後便憑空生出一方天藍色泳池,將人完滿接住。雖然號稱信任,我覺得更需膽量與幼稚

,他兩樣兼備而我都缺。每次我接他,他總能全然放鬆後倒,沒半點害怕不說,甚至會故意往後撞,彷彿要把我衝倒在地才甘心,有時還真怕承受不住而跌成一團;反觀我,彷彿是故障的不倒翁,腳掌無法離地超過六分,雙手更總拚命搖晃抓著空氣,根本還穩著地面卻像正在溺水。「欸!你真的很不信任我耶!枉費我這麼相信你喔!」他總這樣嘲笑我,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反駁。

 

  最近,宿舍樓梯間,他又要我再玩一次,為什麼他總不膩呢?這次,明明比平地更危險,我卻沒有半分遲疑,好像背後有張軟綿綿大床等著我,雙手雙腳放鬆,一口氣往後傾。失去平衡,開始快速後墜之際,生理上的揪心仍些微冒出,卻動搖不了心安。彷彿是瞬間,又彷彿過了許久,大約是這種感覺吧?成功降落在他緊實的雙臂時,竟一時間不想站起,想索性永遠停泊,之後如何都不管了。

 

  當然,那時我連忙驅除這份妄想,慌張離開他的懷抱,假裝不耐:「這樣你高興了吧!」他彷彿親見破金氏世界紀錄,大叫大笑:「還不感謝我這幾個月來的膽量訓練?」

 

 

 

  一個月前,他開始密集談到一名女生,大概籌辦營隊活動才深入認識的,早在他不絕稱道之前,已常耳聞她各個活動皆十分活躍,卻又不慌忙,能言善道,隨時保有十足親和力,沒聽說有人與她相處不來……一晚,他拉我一起看熱舞社表演,舞者之最便是她。我不得不承認,她內裡似有一股熱火燃燒不盡,四肢甩搖、豔唇輕啟、眼影迷濛,焰力勾人懾魄,幾乎連我骨裡也傳來一陣撓動。轉頭看他,與旁人一樣如痴如醉不提,從他眼神,我看得到摘星的欲望。

 

  他只要喜歡上的女生,哪有不到手之理,每當他問我:「欸!你覺得我要不要去告白啊?」即使忍不住玩笑他,之後仍會溫言鼓勵,像母親送孩子第一次進幼稚園。「你說的喔!要是我失敗了就找你!」他總笑得泛起兩邊酒窩,真像漩渦般要把我吸入。那時我天真的想,罪念雖生,但尚未犯下,即時推開還無知的他,偷纏的細線自然繃斷,他快樂,我也早生解脫。何況,那女生是多麼光耀,兩人多配,我呢?只配躲在陰濕角落吧?

 

  雖然罪刑法定,可我竟已開始試圖贖罪,或許那時已預感自己的不堅。明知絲線雖細微,但韌性頑強,要以意斬斷非一朝一夕可以辦到,拉扯之間,總難免指肉磨損紛飛。人前歡笑的代價,是夜不好眠,出現更多不願理解的魘夢,寫出更多自殘的破碎札記,可我別無選擇。

 

  為了找機會與她相處,他額外攬些有她共事的活動,跟我一起的時間自然壓縮。哀感之餘,竟帶一絲放鬆,畢竟我非專業,演起戲來格外內傷。能做的只剩下等待,等待於他是鸞鈴、於我是喪鐘的結果出爐。

 

  我不再探問他們的事,無事便回宿讀書、自己租DVD看,或早早去睡,希望失眠的不適能因窩被時間拉長而減低,與其說宅,不如說是獨身苦修。一晚與同學們晚餐完,本要獨自走回山上宿舍,他打來:「有沒有空?一起晃晃怎麼樣?我騎車載你。」孤僧立刻破戒。

 

  我知道他要宣布了,而且或許我還是第一位聽眾,心痛之餘竟感一絲寬慰。校門口,他跨坐駕駛座上,頭也沒回,安全帽就向我拋來,好在沒漏接,他回頭佯驚:「哎唷!居然接得到耶!果然是我調教有方,不會奶油手了。」他提議到學校附近的山區,那裡人煙稀少,路燈之間距離不小,雖然納悶未免偏僻,交到女友又不是天大秘密,我也沒多問。跳上後座,要抓扶手,發現空空如也,原來是不知何時鏽到斷了,也不知遺落哪條路上。他說怕的話可以抱住他,我罵聲少來,只勉強握住座椅邊。

 

  他騎檔車,車身輕薄,感覺只是多層鐵皮的腳踏車,轉彎一用力過猛,好像就將骨質疏鬆患者般的散掉。他宣稱會有人車合一的快感,這就是陽剛靈魂的浪漫吧?剛上山時他還老實,三四十而已,等到路燈間離拉長到一定程度,路上沒任何車輛,他拚命催速,我對速度恐慌,指針一越五十心就懸上,偏偏檔車加速時聲量驚人彷彿正在怒吼。最可怕的是,轉彎時他車身會朝地傾斜,謂之「壓車」。「你不覺得很刺激嗎?」他不顧我叫罵不停,高笑嘶吼,好不容易停車,我才發現自己已忍不住盤住他腰好一陣子,如藤蔓攀樹,臉頰不禁滾燙起來。

 

  那是幾條山路的匯集點,一片空曠,草木極少。山腰茂密的茶館燈火和天上的繁麗星點相映成趣。清涼夏夜,夏蟬盛大急切,佔據所有聽得見的聲音。

 

  他凝望山腳,沉默了一會,才開口道:「你猜,我告白有成功嗎?」

 

  他這樣說,我便知道沒有。

 

  他拿出一包菸,不很熟練的抽出一根,點燃。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他會抽菸。「國中跟同學學的,後來很少抽,只有心情很不好的時候才會哈幾根。」夜色裡菸裊裊遊竄,看來竟有些奇幻。

 

  很少見到他有挫敗的時候,何況是這種事,我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好一毀才挖苦他一句:「還是有你辦不到的事嘛!」

 

  「就像你常說的,人生總是有些莫可奈何的事。」他苦笑,但聽來也沒那麼苦澀。

 

  又是一段無語。菸燒盡,他朝前用力一擲,一點火星飛行漸遠至消失,不知是否全熄了。「如果造成森林大火,我就成了千古罪人了──好個電影開場啊!」

 

  我過去拍拍他肩膀:「過去就別想了,再找別人吧!」

 

  「那就決定是你囉!」他又像平日一樣逼近我,愈躲他愈喜悅,彷彿在玩弄獵物。

 

  下山的路程,他總算規矩一點騎了,卻開始懷念他飆速時身邊勁削呼嘯的狂風,甚至相信,快到衝出護欄,撞破一切界線也沒關係,反正騎者是他,他不會讓我有事的。就算有事吧,至少我們同在一台車上……

 

 

 

  寫完此段落,開始懷疑它對陳罪的意義。對那女生的出場如過場,若他看到一定不認同,但也沒因此就增添筆墨,彌補缺失。最羞慚者,還在描述其失敗的語氣,根本是幸災樂禍,當時之心如此便罷,如今竟不變竊喜惡念,好個怙惡不悛之罪人呀!

 

  窗外暗夜依然深沉,其後卻隱約得見一絲日光。

  雖無咖啡加持,如今竟仍亢奮不止。

 

  終點線近了。

 

 

 

  期末將至,夏日來到最高潮。

 

  那一整天,天空陰雲悄悄糾合,從無限放散的赤炎,變為毛孔全遭圍堵的悶燒。下午,本來計畫空堂與他回宿舍拿書,之後再下山上課,走到一半,傾盆雷雨說下便整片灌下,連忙奔逃上山,此時傘只稱得上裝飾。回到宿舍,我們全身都濕透,衣褲貼體滯重。他提議一起洗澡,上課就免了。

 

  說是一起洗澡,當然有隔層間壁。平時練球後一起洗澡是常態,看慣他脫到剩四角褲才進淋浴間,早已心如止水。他只著也濕了大半的內褲,雙臂小腿皆麥黑,胸腹卻白皙細緻。「看什麼?沒看過嘛你?」他絲毫不覺我的眼光有異,我乾笑:「你的色差真的好嚴重。」

 

  這時段沖澡的人極少,淅淅瀝瀝中,只有我們的交談聲迴響整座淋浴間。他不外講最近看到什麼新正妹、什麼電影最近上映了好想追、學長說以後我會是隊長了任重道遠啊……他怎能想得那麼少、那麼單純呢?

 

  等我察覺到時,他的沐浴乳香已從間壁縫隙全面向我襲來,可我連洗髮乳都還未打開。他不會知道我不專心、無法專心,反正他說話捷快,而我反應本就遲緩。此時,腦海不斷插播體育館淋浴間的夢,用洗髮泡沫逼自己閉上眼,可嗅覺穿越薄薄一塑料障壁,迅速勾勒出一尊赤裸男體,竟比雙眼所畫更魅惑。

 

  他洗完了,輕哼著歌先回房間──他一向洗比我快,不像我喜歡水在身上流淌時浮想聯翩。

 

  他一走,淅淅瀝瀝是唯一聲響,想像更無邊界,道德律則霉爛,水在身上流淌。

 

  水仍在身上流淌。

 

  一瞬閃電悸動,意識回復,發現左手指間牽勾白濁絲線,有的隨流水一縷縷滑落地面,卻死命賴在磁磚間縫不走。我連忙把這些穢物沖離身體,連腳底板都不放過,接著,將蓮蓬頭對準地板,把它們全沖進排水孔,絲毫不漏。蓮蓬頭完成任務後,被我甩到一角,聽來很痛。埋頭以為會哭崩,卻嘔不出聲,只見下體仍熱脹,上頭點綴一二水珠,彷彿不屈的眼淚。

 

  回他房間,就他一人在用筆電。我們聊了一陣,決定先睡午覺,下午五點起來看電影,我先借用他室友的床。才躺上床不久,就聽到他鼾聲大作。直到我手機鬧鈴響,該叫醒他了,仍無半點睡意。只是又跑日常流程一次而已,我對自己說。

 

  他向壁側睡,咋舌習慣依舊,是不是在夢裡吃些什麼呢?我輕輕搖他,喚他,沒反應。悶濕的午後,他體香更烈,彷彿若有醚。棉被被他踢到一邊,上衣微掀,露出一角堅實的肚腹。還是只穿件四角褲,那裡自然反應撐起一座小山,彷彿也在呼吸。

 

  這些我不是第一次看,可是那是盛夏的午後,奇色異香浮動,而我,是自稱苦修卻耽溺破戒的妖僧邪道。我忘了什麼是罪。

 

  我用力抱住他,前所未有的用力,胸腹緊緊貼附,無尾熊也似,彷彿一放開就會逸散成氣體。我鼻尖輕觸他後頸,每一根淡黃卷卷茸毛都像搔首弄姿,我輕輕但珍重吻下。你不能怪我,你真的不能怪我,你好美,你好美,為什麼你要這麼好……囈語不斷,在夢裡才敢活動的斷簡殘篇混亂組合浮出現實,理智被情欲吞噬無蹤。不見他,自己也不見。宇宙初開,大爆炸,不知被黑暗包覆抑或包覆黑暗。即色見色,擋色者死。不知幾級地獄。

 

  他動了。我立刻放開手腳,靜止一切動作。

 

  他沒有推開我,只是緩緩轉過身。

 

  他眼睛雖小,眼神卻似遍照我身,想避開又忍不住被他吸入。有次在球場,他買份大亨堡,看到一隻狗嘿嘿跑來,自己只吃麵包部分,熱狗全給牠吃,輕輕拍著牠的頭,微笑看著牠熱烈搖尾,那時他的眼神就是如此。「你很辛苦。」我聽得出他很謹慎的揀字擇句:「對不起。但我們還是好朋友吧?我想要你繼續陪我。」我點點頭,但我心知是自己跳開正軌,想反悔,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要一個抱抱嗎?」還是那種輕鬆可愛語氣。他看著怯弱貼著一邊床架的我,張開雙臂。你不知道這樣會讓我沉墜更深,可能會讓我搖尾吐舌永遠追隨你,彼此都擺脫不了嗎?心中吶喊知道該離開,卻在他面前嗚嗚崩潰,還是窩進他胸膛,大口呼吸,異香仍魅可鴻溝已成,公竟渡河的結果是墮河而死,我非白首狂夫,只是正在學習如何知足的懦夫。

 

  至今過了數天,我沒再跟他碰面,他也沒來找我。

 

  其實,我隱約知道結局走向,也並非不知如何迴避,可我短視近利,也向命運繳械,親手褻瀆了那段歲月靜好。

 

 

 

〈夢記三〉

 

  斜陽披上床頭。

 

  我親著、撫著你的髮、你的後頸、你的背脊。深深從背後環抱你,雙臂用力箍緊,彷彿怕你跑了。鼻子陷入淡淡甜香。你突然扳開我的手:「不要纏著我。」「為什麼?」好想繼續綁你,卻無法使力,被一絲絲拉開。「我們不同類,對不起。」我臨湖自照,發現一尾巨長的白蛇瑟縮成團,簌簌流淚。嘶嘶吐氣幾乎要霧住水面,但沒有,仍看到我吐信舔舐身體的累累傷痕,仍清楚映照你粗黑的雙眉,正欲不著痕跡的皺起。

 

  白娘子當永鎮雷峰塔,不得超生。

 

 

 

  窗外,天際熹光溢出,它將全面照醒大地,透進我與他房間的窗。

 

  紀德說:「沒有一件事比回憶幸福更能摧殘幸福。」以前不懂,現在我以書寫實證此言。即使我有生花妙筆,雕塑仍是雕塑,再有風神也是一灘乾涸死水,何況回顧一夜所寫,是如此可笑呆笨,結構散亂、體例不一、敘說自溺、語言不純,時而節制時而粗露,甚至自相矛盾,根本不成一則故事,與那三段夢一樣,不過是自瀆之胡言亂語吧?唯一不同,在於這篇篇幅長太多了,若非我非神,何能有感?要角是他,他那樣好,我卻無能呈現哪怕是百分之一,有好多面向都被我遮蔽、曲解、壓縮、溶解,收容太多笑聲(絕大多數還是自己的),排斥多少眼淚?

 

  只有當下才是真實,之後召喚來的都是贗品,即使故事如此切身,過去如此接近當下,卻連假造得像樣點都辦不到。最可笑者莫過於意圖混亂了,明明說要懺悔贖愆,不捨傷離卻隨處可見可聞,反倒似向他乞一絲目光流連,若此書所致對象是神,當坐大不淨敬之過。想以讀者的確只有我與神二者來解套,也難減愧疚。或許,應當再修補坑疤以降低汙瀆程度,可我一氣噴瀉如此多隱密,一放下鍵盤便全身脫乏,臉上淚跡乾涸僵得難受,極限已至。

 

  懺罪只是形式,書寫從來是事後的無能為力,可我已盡力割開謊繭,不諱姿態醜陋的剖白了,罪人質性菲薄,若我懺悔的對象是神,神性慈悲,也會憐憫我之向善意念吧?

 

  這次書寫,回憶的終點,亦流浪之起點,若真能如此,即使文辭鄙陋也不算白費。學期接近尾聲,長達三個月的暑假,應能讓我尋此路標走出迷徑,即使路上必定荊棘蔓生。此時他若突然出現向我招手,我還是會立馬向他狂奔,但我知那是不會實現的期待,所以我不能再回望,我已負他甚多。路漫漫而脩遠,上下求索之路,不能多想,只能獨行。

 

  最後才想及命名這次的書寫。邱妙津《鱷魚手記》瞬間閃入腦海,便以手記為類,拉進互文以求同道挨身取暖。至於其所有格,非罪人莫屬,此號多麼庸俗又多麼普遍,於我當可適用終生,罪如胎記如黥面,永不抹滅。

 

  此書之名一誕生,死期也將至了,若其有靈,當憤恨我無情,可是流宕之邪心其實已放恣太長一段時間,該帶他回歸天地了。

 

  預計後續處理如下:將檔案傳入隨身碟,隨即將留在電腦的驅逐至資源回收桶,清理之。等我將它印出,便把隨身碟那份清除。尋一清晨,到學校附近的山區,重新細讀一遍,擦乾眼淚,點火焚燒。目送灰燼飛煙隨風而逝,擦乾眼淚,走下山,重回學校大門。那時,第一班上山公車該啟動了吧?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十分秋悟 的頭像
    十分秋悟

    留得枯荷

    十分秋悟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