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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個第一次:第一次作品被收錄在得獎作品集中--照理說,應該是兩年前便得到的道南文學獎要先出作品集才是,不過林語堂文學獎作品集畢竟出版已有了傳統吧?當初原本不打算讓這篇作品就停止在這次的收錄,可是當主辦單位打過來再詢問我的意願時,我轉念一想,也許失了這次的機會,這篇作品就再也沒有見人的機會了,於是就答應了(可惜只能收錄比賽的版本)。當然,如果對創作的自我要求更高的人,應該寧可把作品拿回來好好修整,再三投入文學獎也不為過,不過我想要發表的願望大概大於追求作品的精緻完美的執著吧?

  終於可以在「作者介紹」一欄中宣傳一下輕痰讀書會:「謝謝輕痰讀書會,因為身在其中,我才可能來到這裡。」雖然這篇作品發表在輕痰討論會時,其實早已交稿,字數也比參賽版本多了一些(以下的版本便是增補版的),畢竟是在這裡有了兩三年的沾溉,才能獲得這次的幸運。即使輕痰已不復往日的熱鬧,我也將要離開,過去的美好無法抹煞。以後若再有刊登作品的機會,我仍會標榜這個曾經擁有的身分。

  實際上,這篇作品是源自於佛教文學課程的創作作業,要不我也不會真的去看《封神演義》,接觸到現代文學中的哪吒演繹。我非常喜歡課堂上奚淞的〈封神榜裡的哪吒〉,文字清淺(以現在的標準而言),可是隱隱的撕心裂肺卻潛藏其中。也許,他還是第一個想到將哪吒故事嫁接到同志敘事的現代作家。丁敏老師評論我的作品初版時,說:「構思有創意,亦能謀篇佈局,續寫一個走過叛逆哪吒期,期望與父和解的中年兒子,所以他總在教封神榜的哪吒。」雖然老師的分析好像跟我的原意「不太一樣」,但好話聽來總是順耳,於此不得不記錄全文,以備回顧之用。

  第一次參加全國性比賽的決審,還拉子雅一同去。林語堂故居位於陽明山(不知算不算山腰處),空氣十分清新。除了去年大中盃去文化時匆匆在計程車裡上下山過之外,就沒真的有機會好好遊覽,也許未來的哪一天有辦法實現吧?評審是楊照、季季應鳳凰三位老師,尤其是前二位更是我一直以來頗為景仰的評論者,作品能送到他們的手上、眼前,雖然沒得到任何一票,依然是難能可貴的。

  因為決定名次後還有一些時間,所以得以恬不知恥的問了自己的作品,林語堂文學獎全程都有記錄下來,因此作品集除了我的作品之外,也還有一些跟我作品相關的評論,稍微整理(因為原文比較像逐字稿)如下:

  應鳳凰:〈哪吒四十〉用哪吒來對比叛逆兒子,講父子之間同性戀兒子的意象,很有創意,不過整個結構稍有鬆散,幾條線沒有扣緊,還有父子的衝突點有幾個線沒有發揮好,顯得拉開去了。

  楊照:最大的問題是從頭到尾以哪吒作為主要意象,因為一開頭便可預期是一個父子衝突的故事,缺乏懸疑性。另外,Sam穿插在裡面太戲劇性、太過連續劇,跟故事與腔調不合。

  季季:同意楊照,哪吒這個意象已經太多人用過,其實可以完全不要,直接進入故事的敘述,他的完整性會比現在好得多。

  以後不知道還會不會繼續創作小說。創作小說所耗的精神與時間,對我這種組織能力不甚良好的人而言實在頗為吃力,即使對照之前,成績上好像是有進步了,起碼偶有發表的機會,甚至是入圍文學獎,照這樣的時間進度,說不定幾年後就可以得個不大的小說獎了,不過現在我比較喜歡寫詩,除了比較能遮掩架構差勁的毛病外,(理論上)更是省時省力啊哈哈!當然,心裡還是有一些有關小說的構想尚未實現,那就等緣法流轉到面前再談吧!

 

 

〈哪吒四十〉

 

  道人喚李靖曰:你且跪下,我秘授你這一座金塔;如哪吒不服你,可將此塔祭起燒他。哪吒在旁,只是暗暗叫苦。道人曰:哪吒你父子從此和睦……

 

  古典小說選讀課。天氣暑熱,室內冷氣再強,竟也壓不住陣陣浮熱。大一學生遲澀的口條,搭上窗外尖銳蟬鳴與文學院電梯工程的合奏,斷續滲進他耳朵。

   二十年前,同為大一,同是古典小說課,一襲藏青色唐裝的老北京,捋著花白長鬚,也講哪吒故事。「這個哪吒吶,要簡單說,就是個死小孩兒。他作惡多端,最後吶,他還是被父親的寶塔鎮住了!」與其說是上課,更像說書。他總信口就直說至下課鐘響。雄邁聲腔至今仍能準確在腦海回放--即使真去讀原著,總發現老人胡謅情節、主觀塗改人物形象。

   他漸漸懶得抬頭,回到桌上的報告文本,學生的報告聲漸漸不敵雜音,混糊難辨。封神演義,第十四回,哪吒現蓮花身。蓮花綻現新身,亦新生。每次讀到這回,美麗而囂狂的想像便源源湧出。每年都指定《封神演義》哪吒故事為團體報告主題,事到臨頭,總覺自討磨折,教學大綱卻數年來未曾更動,甚至總安排給最後一組,甕底好酒般。

   「接下來,讓我們來討論《封神演義》這三回哪吒故事的關鍵人物──太乙真人。在這篇故事中,太乙真人是知曉全局的人物,如果沒有他,故事應該沒辦法發展下去。」不知不覺間,已換上一名大四生主持問題討論:「他選擇了縱容哪吒到處為惡,甚至賜予他火尖鎗、風火雙輪等法寶,他的理由很簡單──命數如此,不可違逆。然而,命數到底代表了什麼呢?又,這命數真是不可抵抗的嗎?我們覺得這很值得大家來思考。」

  那學生講來江河滔滔,肯定對報告內容爛熟於心,然而,那不是他想要的問題,當然,也不會有他想要的答案。

 

 

  每周三下午,志翰總約他到體育館打羽球。這次,燠悶的下午,預告即將暴雨的空氣,他還是去了。體育館一半歸籃球課,一半架起四道羽球網。籃球那半邊,學生們隨意運球、投籃,等待老師,散發輕微燥熱。羽球這半邊,三四名學生對打著,不很認真。

   志翰先注意到他,熱烈揮手示意。四十歲的男人,還能穿無袖球衣、緊身短褲,若非太過勇敢,便是真有本錢。志翰手臂小腿都不顯粗碩,線條像丘陵微微起伏,卻很乾脆分明。雖然他也運動不輟,兩年前,仔細手洗緊身衣褲後,便一直收在櫥櫃深處。

   兩人之間,羽球滑升滑落,很少落地,不看球拍,真像球自己在輕盈來回滑翔。他長志翰數年,打羽球較久,熟悉如何省力的跨步、揮拍,動作不必驚人,有效即可。志翰則球球彷彿都有殺球氣勢,甚至總不放網前球,嫌太輕弱,每次揮拍總挾風雷之聲,更熱愛旋腰反拍。

   這樣徹底躍動,志翰很快就滿身熱汗,雙眼卻更炯炯發光,那眼神多像當時的Sam。第一次見到志翰,是在一場中文系舉辦的跨科系學術會議,他治學心力全在古典文本,外文能力又薄,對這種到處跨界的時尚並無興趣,為了湊學術參與點數勉強到場,誰知一推門,便遇上正侃侃論述的志翰,因而第一次認真聆聽完一場論文發表,儘管有七成社會學術語難以吸收,只因Sam的神氣在志翰身上,粗估也有七成。

   一記殺球射來。拚命衝一步應該能救,他放棄了。挑起球的剎那,看球微微在網面上搖晃,他想,或許與年紀無關。

   「在想什麼?感覺你有心事。」志翰矮身穿過網,手搭在他肩上。

   「沒什麼。」他想了一會,「我爸今晚要住我家。」

   「哦?」志翰眨了眨眼:「你爸爸不是都輪流住你大哥、二哥家?」

  「他現在住我二哥那,說是想想跟我住,因為輪流住他們那住膩了。我問過大哥,他也同意了。」

  「你爸不是不喜歡你,怎麼突然想起你了?」

  「也許時間久了,不那麼在意了吧?」

  實則兩人心照不宣:大哥、二哥夫妻都有工作,都有小孩要照顧,只有他至今仍單身獨居,只有他從沒負起照顧父親的責任。

  一年前,父親中風緊急送醫。狀況穩定下來後,從大哥來電得知,離事發已經一周。那時父親仍住在醫院觀察,沒人要他去探視,他也沒主動問起住哪間醫院。知道父親出院後,兄弟又斷了音訊,直到最近才被召喚。大哥、二哥這次沒說到父親情況,語氣有些虛軟,大概有所隱瞞。上次問起,兩人都說還算健朗,可以獨自去公園散步,偶爾還能與昔日同袍泡茶下棋。上次是兩個月前了?如今存在被想起了,父親身體狀況到底變多差?

  離開體育館不久,暴雨重重落下,空氣鬱結濕土氣味。志翰忘了帶傘,兩人共撐一把到教師宿舍。門口屋簷下,收起傘時,見彼此身體各自濕了左右半片,形狀精準對稱,透氣球衣遇上濕淋的悶窒,尺寸不再合宜,他們都不禁笑了。笑完,兩人對看數秒,志翰才開口:「要不要來我房間,等雨停了再走?」兩人認識以來,他送志翰只到這裡,換志翰送他,也總在公寓鐵門前停步。

  雨勢減小了些,門口前雨水淙淙流入水溝蓋。

  「我得回去整理家裡。」他打開雨傘。「好久沒人來,太亂了。我二哥七點半就會帶我爸來,要早點準備。」

 

  父親著青綠病衣,病床上正沉睡,身上處處插管,管內注滿了葡萄酒色液體,看來像被幾匹紫緞纏縛著。他想走近床邊,想看清楚父親面貌有沒有改變,想說點什麼,對一位理當不會回應的病患。就在此時,父親突然圓睜雙眼瞪他,分明還戴著呼吸器,那河北口音竟是山河壯闊一絲未減。「別靠過來!我啥都看見了!」他停下腳步,垂首聽他訓話,明明一字一音極明白,卻怎麼也拼不出一點語意。

  「畜生!你生前擾害父母……」唯一聽懂,也是最後的一句。

  驚醒。眼前是幾無縐紋的床褥,與一方齊整的棉被。他收拾家裡好一段時間,困乏得剛剛偎著床腳打盹一陣。雨後氣溫稍降了些,卻濕鬱依舊,難怪作了個怪夢。原置床頭櫃上,準備收走的布娃、公仔還放在腳邊。床單是素樸的淺藍,剛換不久,仍看不習慣,反正不是他要睡,不會睡前趴在上頭隨意畫圓圈。

  他從未探視過父親,因而沒見過加護病房的真面目。唯一有機會去,是二十年前,Sam車禍重傷住院。那時才解嚴不久,Sam就想連異性戀霸權都打倒,大學校園內廣發傳單,舉辦聽者稀少的講座,Sam不只鼓勵出櫃而已,根本要一鼓作氣踹爛櫃門,甚至曾以身作則,肉身解嚴,裸體在街上宣說主張。與警察玩捉迷藏成為常態,學校屢次約談勸告,有幸與Sam同住的他,還得代接不少恐嚇電話。他不想加入勸說Sam的行列,否則會惹來一堆質問追殺,「為什麼你總不面對自己呢」、「你應該跟你爸媽明確表態,他們不接受是他們的問題」……諸如此類,二十年後的今天,據志翰說早已不是問題的問題。

  一天,前往抗議運動的路上,Sam被反同志激進份子的車正面狠撞,聽說飛出數公尺遠,起飛與落下都那麼突然與猛烈。很快送醫,更快便宣告不治。Sam出門前,邊穿外套,邊問他最後一次:「還是不去嗎?」還故作撒嬌:「那我只好一個人去了,好可憐喔!」他認為Sam沒有什麼不能一個人面對,至少不缺他一個,顧自咬著三明治沒理他。差一班公車,他沒來得及趕上最後一面,從手機隔空聽聞,他傻愣站牌邊,沒注意到前往醫院的公車一口氣來了三班,去了三班。

  插管絕不會像這場夢顯示的吧?Sam離開後,一段不短期間內,他也常夢見病床上滿植塑膠管的重創軀體。那副軀體從頭到腳無差別是Sam,但不會動嘴沒張眼睛平靜閉合,他便可以不承認那就是Sam。管內液體很合乎想像,是透明的,如果記憶沒加油添醋,偶爾液體中有數朵泡沫,彷彿身體在吐氣回饋。

  他極力拋卻進入回憶深層的老夢,回到剛剛猶新鮮的夢境:啥都看見了?父親看見了什麼而要我別靠近?「村口的李伯說,他看見兩個男孩兒在巷裡偷偷摸摸,可羞人啦!呵!我本來還不懂,還想是哪家要丟人了……」起先摸不著頭腦的跪下,之後,惶懼與家法臨身的力道一樣,愈擊愈深。十多年前的事,儘管細節早已模糊,他明確知道父親只是聽說,雖經他磕頭默認,總是隔一層。要是真親眼目睹,中風可能早已襲上父親的腦門。

  收拾客廳雜物,把略微受潮的上課講義攤開吹電風扇,才發現夢中父親的話又出自《封神演義》,李靖指罵之言──之後,因惱恨哪吒被民眾奉為靈應,李靖一鞭打碎哪吒金身,燒毀其凝聚香火的廟宇,使之再度無依。他突然想:Sam可曾讀過《封神演義》?要一位暴烈青年讀一本一向被視為迷信陳腐的章回小說?何況Sam總是翹課(那時可還有巡堂點名),寧可遍處旁聽哲學社會學政治學,積儲抗戰的彈藥槍械。他想起來了,古典小說課期末考借過Sam瞄一會重點整理,哪吒故事他自己東牽西填許多,Sam還嘀咕:「你那麼喜歡這個故事啊?哪吒挺像我的,倒不像你。」

  「我可沒什麼神兵利器……」手機鈴聲響起,他喃喃自語,按下接通鍵。

 

 

  二哥秉持成功企業家性格,不講廢話,寒暄幾句一年未見的情況也無,一開口便開始交代父親身體狀況:身體極虛弱、行動緩慢無力、幾乎不說話、需替他料理大小瑣事。「上廁所還行,很慢而已,但洗澡要代勞。」二哥一路說來,彷彿在介紹產品性能,冷靜從容,談話最後部分聲調才略有起伏:「你現在是一個人住嗎?如果要照顧爸,一個人可能比較方便。」他眼光閃動,覺得「一個人」意有所指。

  父親望著二哥遠去的車尾燈,眼神卻茫然無物。上次見到,似乎是三四年前的新年,那時神采雖早已開始褪色,一如其慣穿的灰白衣褲,從努力繃直的身姿,還看得出浸漬頗深的軍人風範,如今任誰都知道父親是需要細心看顧的老人,也都不會認為他曾有什麼戰爭故事可誇耀。這形象太常見,典型得近乎刻板,然而就在身邊顫巍巍搭他手臂的沉默父親,仍帶動他身體不自然的微微晃動。

  他看過許多作品描述父子衝突,和解關鍵都是父親變得老邁不堪,兒子不捨而放軟堅持,場景還常是在夕陽籠罩的病房。反常的,《封神演義》如此使李靖與哪吒重圓父子關係:仙人授予李靖一寶塔,只要哪吒不聽話,便祭出寶塔燒他,哪吒敵不過才認輸,才認了曾要相殺的父親。沒見過有人認為這是合理解套,但也許,如此荒謬的收服並非全無可能。

  好在電視還沒賣掉,可以讓父親與自己各自安身。打開電視,將遙控器放至父親手邊後,他去書房讀書,文句卻絞扭成一塊,難道是眼鏡該換了?身邊幾個年紀相仿的同事,一個個無奈配上老花眼鏡,但能不戴就不戴,人至不惑之年,靈魂之窗卻不免霧翳不明。索性去浴室放洗澡水,水流開小以打發時間。買下套房以來,所有設施從未用過的,大概就是這大可容載雙人的浴缸,稍微刷洗,便晶亮如同全新。水緩緩注入,他回想起小時總愛在澡盆嬉戲,久久不肯出來。澡盆底下原是一對鴛鴦戲水圖,再平凡不過,但他印象中鴛鴦總缺了一隻,不知少的是鴛還是鴦。父親曾催他快快洗好嗎?曾從門縫偷看過嗎?

  原以為氣氛會有些凝結,然而浴缸水一滿,他叫喚父親,父親搭上手臂慢慢走來,無聲任他褪去衣褲,打上洗髮精、肥皂泡……一鏡到底且不說,本該是漫漫長鏡頭,卻彷彿剪掉一大段,待他回過神,父親乾枯裸身已緩緩坐進浴缸,彷彿老僧入定,不,根本像是坐化。

  大哥、二哥照顧父親時也是如此嗎?一齣毫無情節張力的默劇?兄長在企業界都有不低地位,又正常的娶妻生子,在他們那含飴弄孫,好一幅三代同堂天倫同樂的畫面,父親怎會要住這裡?一個沒有妻子操持家務的小套房,與一個幾乎不願承認的兒子……

  從意識流動跳出。無意間,雙手就要搭上父親雙肩,他連忙縮手。想起以前父親下班歸家,總會叫三個兒子輪流幫他按摩。他從小就瘦弱,氣力太小,完全無法撼動父親堅實的肩肌,便負責踩背,像走平衡木,如今想來,竟是父子相處中的唯一快感──快感啊,他竟覺這詞最合適。剛剛無意識的動作,是想重溫童年嗎?他知道,父親可能,也只能沉哼一聲表達不悅,就像一枝皺縮的木幹,彷彿動作稍大,便會簌簌掉落朽屑。

  父親微微但肯定的頷首後,他連忙放掉洗澡水,攙起父親,拿剛拆封的毛巾擦拭水滴。如今他才知道,擦乾一滿是摺皺的身體非得要極其仔細。

  父親只有在他思緒中才會被摧毀,擊碎成千上萬次,但都不在現實實現。如今,神像雖已遭歲月火劫,只是面目焦黑,仍被安放在神桌上,只要位置不變,仍是須敬畏膜拜的神明。

 

 

  直到父親入睡一小時,他才準備就寢。走進房間,看到父親正呈大字形趴睡,薄被張滿背部全蓋住。如老人常有的毛病,鼾聲節奏極慢,音量可比少壯時的吼罵。即使是雨後夜晚,畢竟仍盛夏,他一直覺得有些悶熱,已偷偷脫去上衣,汗滴仍不停滲出身體,怕父親受寒,還是沒開冷氣。爸,為什麼你都不覺得熱?為什麼你可以睡得這麼安穩?他悄悄走至床邊,想竊竊說這些疑問,最終,還是默默走出房間,倒臥在沙發上。

  他又作夢了。夢到Sam仍安好,仍英姿風發,肩披的仍是最後出門前的卡其色夾克,迎面第一句話就是他老掛嘴邊,像是抄來的:「加入我們,一起掀翻這個世界吧!」

  搭上他肩的手,骨節是如此堅實,他明知是夢,可肩上親密受綑的感受半點不假。

  接著夢飛速快轉,似乎是Sam試圖說服他,好一會仍沒效,得到的始終是:「我已經來不及了。已經老了。」

  「你沒老,只要你有心,武器就在手邊而已。」

  「有什麼可拿呢?乾坤圈?混天綾?還是火尖鎗?」他突然囁嚅起來:「……而且我爸在家。」

  Sam只好無奈的笑:「那我只好一個人去了。」

  「不要!你會死的!」他衝上前,想緊緊擁住不放開,眼前卻是父親嚴重傾頹的背脊。

  父親緩緩回頭,眼神竟回復從前的精亮,有些像志翰,不一樣的是,他感到其中旺著深沉的青紫,幽幽的燒,溫度卻遠勝紅焰,瞬間便點燃他,火舌襲捲纏綁全身。「放過我!我認你是父親好嗎?我一直都認你是父親……」

  沙發悶漬著他飽含熱氣的汗臭,瀰漫整座客廳,與父親的鼾呼在空中一同交會,難捨難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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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分秋悟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