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敷衽以陳辭兮 耿吾既得此中正
駟玉虯以乘鷖兮 溘埃風余上征
朝發軔于蒼梧兮 夕余至乎縣圃
欲少留此靈瑣兮 日忽忽其將暮
吾令羲和弭節兮 望崦嵫而匆迫
路曼曼其脩遠兮 吾將上下而求索
飲余馬于咸池兮 摠余轡乎扶桑
折若木以拂日兮 聊逍遙以相羊
前望舒使先驅兮 後飛廉使奔屬
鸞皇為余先戒兮 雷師告余以未具
吾令鳳鳥飛騰夕 繼之以日夜
飄風屯其相離兮 帥雲霓而來御
紛總總其離合兮 斑陸離其上下
吾令帝閽開關兮 倚閶闔而望予
時曖曖其將罷兮 結幽蘭而延佇
世溷濁而不分兮 好蔽美而嫉妒
朝吾將濟于白水兮 登閬風而媟馬
忽反顧以流涕兮 哀高丘之無女


溘吾遊此春宮兮 折瓊枝以繼佩
及榮華之未落兮 相下女之可詒
吾令豐隆乘雲兮 求宓妃之所在
解佩纕以結言兮 吾令蹇脩以為理
紛總總其離合兮 忽緯繣其難遷
夕歸次於窮石兮 朝濯髮乎洧盤
保厥美以驕傲兮 日康娛以淫遊
雖信美而無禮兮 來違棄而改求
覽相觀於四極兮 周流乎天余乃下
望瑤台之偃蹇兮 見有娀之佚女
吾令鴆為媒兮 鴆告余以不好
雄鳩之鳴逝兮 余猶惡其佻巧
心猶豫而狐疑兮 欲自適而不可
鳳凰既受詒兮 恐高辛之先我
欲遠集而無所適兮 聊浮遊以逍遙
及少康之未家兮 留有虞之二姚
理弱而媒拙兮 恐導言之不固
世溷濁而嫉賢兮 好蔽美而稱惡
閨中既已邃遠兮 哲王又不寤
懷朕情而不發兮 余焉能忍此終古


索藑茅以莛篿兮 命靈氛為余占之曰
兩美其必合兮 孰信脩而慕之
思九州之博大兮 豈惟是其有女曰
勉遠逝而無狐疑兮 孰求美而釋女
何所獨無芳草兮 爾何懷乎故宇
世幽昧以昡曜兮 孰云察余之善惡
民好惡其不同兮 惟此黨人其獨異
戶服艾以盈要兮 謂幽蘭其不可佩
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 豈珵美之能當
蘇糞壤以充幃兮 謂申椒其不芳 


欲從靈氛之吉占兮 心猶豫而狐疑
巫咸將夕降兮 懷椒糈而要之
百神翳其備降兮 九嶷繽其並迎
皇剡剡其揚靈兮 告余以吉故曰
勉陞降以上下兮 求矩矱之所同
湯禹嚴而求合兮 摯咎繇而能調
苟中情其好脩兮 又何必用夫行媒
說操築於傅巖兮 武丁用而不疑
呂望之鼓刀兮 遭周文而得舉
甯戚之謳歌兮 齊桓聞以該輔
及年歲之未晏兮 時亦猶其未央
恐鵜鴃之先鳴兮 使夫百草為之不芳


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 歷吉日乎吾將行
折瓊枝以為羞兮 精瓊爢以為粻
為余駕飛龍兮 雜瑤象以為車
何離心之可同兮 吾將遠逝以自疏
邅吾道夫昆侖兮 路脩遠以周流
揚雲霓之晻藹兮 鳴玉鸞之啾啾
朝發軔于天津兮 夕余至乎西極
鳳凰翼其承旂兮 高翱翔之翼翼
忽吾行此流沙兮 遵赤水而容與
麾蛟龍使梁津兮 詔西皇使涉予
路脩遠以多艱兮 騰眾車使徑侍
路不周以左轉兮 指西海以為期
屯余車其千乘兮 齊玉軑而並馳
駕八龍之蜿蜿兮 載雲旗之委蛇
抑志而弭節兮 神高馳之邈邈
奏九歌而舞韶兮 聊假日以媮樂
陟陞皇之赫戲兮 忽臨睨夫舊鄉
僕夫悲余馬懷兮 蜷局顧而不行


亂曰 已矣哉
國無人莫我知兮 又何懷乎故都
既莫足為美政兮 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飄羽曰:

  〈離騷〉後半天界巡遊部分,大致可以分為向重華陳辭,得到首肯後的第一次飛昇、三次在巡遊中求女、向靈氛和巫咸求占,以及第二次巡遊四個部分,由於此次札記得主題是巡遊,故弟三部分只會帶過。

  第一部分,延續前面鋪陳中屈原藉由異時降生、配帶香花香草、重華的認可等描述,對自己的內美脩能重重予以加冕,然而現實環境又是如此醜惡,要使其美好不被汙染輕蔑,惟有超拔於其上,因而有了乘風上升的魔幻想像。在他構築的美好世界中,下界崇仰的神靈奇獸莫不可以役使,或為己開道,或陳列儀仗,這些物象鋪陳都有個共通點,就是色彩鮮豔繽紛,而且來往速度極快,不可捉摸,是屈原對「時俗之迫阨」(〈遠游〉)的反動。這還不是最稀奇的,在這次的巡遊中,屈原甚至能掌握時空。「朝發軔於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一天之內即從起點九疑到崑崙,強調其速,現實的時空在屈原的世界中不費吹灰之力的縮小,甚至「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義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時間接近黃昏,屈原竟令羲和停下太陽的車駕,連不為任何人停留的時間都被他暫停。在幻想的世界裡,自然沒有什麼是屈原辦不到的,但悲劇的是,屈原又每每在幻想世界中不忘世事,他擁有這麼一批龐大的車隊,終點仍是「帝閽」,仍寄寓著他對懷王、對楚國的拳拳忠心,神怪、風雲的加持不但是其堅定自我的外飾,也是自己兼具能力與真誠的表現,然而前面紛紛總總的絕豔,卻以「倚閶闔而望予」一筆抹倒,當理想走入現實,不被理解而遭冷眼的命運是註定的,就如同即使他能暫時忘卻時間,當現實明擺在眼前時,已是「時曖曖其將罷」了。如此,第一波張力便產生出來。

  屈原並不放棄,轉而展開了求女情節。一般解釋高丘之女是象徵懷王,而求宓妃、有娀之佚女、有虞之二姚為找尋忠君愛國之同道知己。然而,屈原始終是以自我的完整為第一優先,不能忍受對方有一絲不潔,也不願以花言巧語打動他人,因而三次求女,先是使者蹇脩(字面即喻不善巧言)說不動宓妃,她也只想獨善其身;屈原覺得鴆只會誣衊對方,而鳩又太佻巧,正想自己出馬時,高辛已派遣鳳凰搶在他前面;最後想找有虞之二姚,又因媒人才弱詞窮,也無法遂願。中國傳統中,女性美麗的形象常被拿來象徵理想,而理想本身又自可以衍異出很多意義,此處之求女第一層象徵可謂求知己,也為懷王求才,何嘗不可以擴大成美政的象徵,然而達成的途中總是會橫生阻礙導致失敗,總是冒出一絲希望隨即無情的被踩滅,與「美人」的距離一旦被拉開了,就永遠無法靠近了。這一部分再度出現「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前一部分是「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再次明示阻礙的元凶,而即使屈原在幻想世界中重複其儀仗之盛大、服飾之美好,仍然無法超越此一障礙,先攀高再墜落的悲劇張力又進一步加深了。另外,屈原安排三次求女,也不只是無三不成禮的以數量堆疊來強調,每個女子都有其特徵,而求不得的原因也是同中有異,如宓妃應可視為潔身自愛的隱者,如漁父之人,有娀之佚女似可指被他國挖角的能人,而與二姚不能相合,似乎並非雙方本質有何不同,而是在溝通之間有了失差,因而擦肩而過,由於情況不同,屈原表現的情緒或暗寓譴責,或深感遺憾,總的精神仍是不得同伴的哀傷,在短短數句即蘊含如此豐厚的情思。其實,在此部分第一句「哀高丘之無女」中,早已透露出三番求女必不成功的消息,屈原明知如此而為之,其失敗與失望早可想見。

  在巡遊中仍心心念念楚國,因而仍處處碰壁,屈原便考慮要另尋他國以求美政
的實現。靈氛「
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的反問,巫咸勸其把握時光,自尋遇合,其實可視作屈原心念動搖之下,幻化出來的對話者。因而他聽從占卜之見,展開第二次巡遊,他「將遠逝以自疏」,原本已到崑崙,他要更往西極前進,若我們參照當時的方位,楚國之西即是秦國,無論如何,能讓深深眷戀家國的屈原動了想離國的念頭,可見楚國之時俗迫阨對他造成多麼大的傷害。然而,屈原的自我依舊十分堅韌,他仍擺出雲霓、鳳凰、八龍車騎等盛大陣容,他要表明他不是被趕走的,而是主動生氣蓬勃的尋覓理想的實現。然而,那份對故國的執念已根深蒂固,因而「路脩遠以多艱兮」的描述,即以空間上的困難隱喻心理上的難捨。最精采者,在於屈原特別寫道:「抑志而弭節兮,神高馳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樂」,若他真能一意去國,又何需抑志?何不快馬加鞭而是停下車駕?他閱覽高明的音樂和舞蹈,彷彿樂不思蜀,然一「聊」字,他的逃避、無奈、悲哀、怨意即源源不絕的發散出來。這時屈原終於擺出殺招:「忽臨睨夫舊鄉。」「忽」言其從幻想脫離中與下意識牽掛著的楚地猛然照面,「臨」言其本在超越之境,由上觀下,然而此心畢竟尚未超越,故舊鄉仍為舊鄉,而非仙境(〈遠游〉即有以「舊鄉」作仙境解之例),此時超拔之幻念皆空,身邊哪有什麼神怪、風雲儀仗?哪有什麼天界?瞬間我們也從自由自在的廣袤巡遊,掉入狹窄醜惡的世間,只剩僕夫和馬因悲傷而無法前進而已,僕馬尚且如此,何況是屈原本人?如此一來,去國遠逝這一方式也失敗了。

  既然在國內無法有所作為,又不忍心到國外尋求發展,那這道結該如何解呢?亂辭寫得很乾脆:「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現代多將彭咸解為隱者,若是如此,似乎處在既不介入,又能關心楚國形式的位置是他找到的答案,然而證諸〈離騷〉全文不斷致意的自我期許、對楚國的焦慮、對邪佞的痛恨,屈原有可能自甘做一個與世浮沉的漁父嗎?即使在外在行為上能如此,其內心既樂於廣泛巡遊,又豈可能化去如此深刻的執著?那內在的鬥爭是始終無法停歇的。表面上〈離騷〉的結尾達至平衡,但那也只是暫時而假象的,結尾收得急促,正是留下綿綿不絕的悲哀餘音。



附記:

  流行歌曲居然也有〈離騷〉:http://mymedia.yam.com/m/2142614

  看歌詞,大約姚若龍是採王逸說法吧 (認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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