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的男男風光〉(上)

 

  同志書寫在常人印象中,至多是在近一二十年方才漸漸浮出檯面(甚至攻佔各大文學獎),似乎是在公認「比較開放」的現代社會,此一族群方才獲得較寬敞的喘息空間。中國的古典文學浩蕩奔流了數千年,同志文學一向少被注意,別說《聊齋誌異》,若不存心獵奇特意觀察如我,大多數人對中國古典與男同志的連結,大約不外乎斷袖、龍陽、孌童;稍具國學常識者,還會添上一筆《品花寶鑑》(但不太記得作者的姓名)。其實,明代後期男風之大盛,只怕與現代相比還猶有過之。這裡不用嚴謹的考據嚇人,就看看當時的小說吧──明末凌濛初的〈同窗友認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收於《二刻拍案驚奇》),描寫一名女子聞俊卿,女扮男裝入私塾讀書,喜歡上同學杜子中,杜子中雖不知俊卿為女子,也與之十分投合:

  杜子中見俊卿意思又好,丰姿又妙,常對他道:「我與兄兩人可惜多做了男子。我若為女,必當嫁兄;兄若為女,我必當娶兄。」魏撰之聽得,便取笑道:「而今世界盛行男色,久已顛倒陰陽,那見得兩男便嫁娶不得?」聞俊卿正色道:「我輩俱是孔門子弟,以文藝相知,彼此愛重,豈不有趣?若想著淫昵,便把面目放在何處? 我輩堂堂男子,誰肯把身子做頑童乎?魏兄該罰東道便好。」

  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兩點:我們一向認為中國數千年來層疊建構的二元世界觀,一句「顛倒陰陽」應當十分震撼,在當時卻已是「盛行」之事,起碼民間是如此;另一方面,在所謂「孔門子弟」眼中,同性性行為仍是自居「頑童」之舉。市井之人少受禮教薰陶,或許沒那麼大的包袱,明末清初一些理應熟爛詩書的文人若也有此癖好,便不免矛盾躊躇,如袁中道、張岱、鄭燮等等,袁中道還稱「分桃斷袖,極難排割」,因縱慾而致病,癒後卻如故。

  在此,孌童現象與男同性戀似應在此稍作說明:孌童早在 《尚書》便有記載(不過是偽古文尚書,可信度待考),通常年輕貌美,肌膚細滑,稍作打扮甚至可豔勝女子,他們本身並不一定真喜歡或只愛同性,甚至能娶妻生子;另一方面,愛好孌童者也未必真對同性有愛,也往往有妻妾──當然也有續孌童後便冷落妻妾的案例。

  孌童的姣好年少,越界的身體狂歡,通常才是愛好者真正不能捨棄者,因而蓄孌童者常有錢有勢,孌童則通常是家中奴僕,因此,同性性行為與如今習用的「同性戀」似乎不能劃上等號,比如眾所皆知《金瓶梅》是一情色經典,西門慶足足有六房老婆,不乏美麗女子陪伴,卻也好與生得漂亮的書童關起房門做那回事。清代紀昀《閱微草堂筆記》甚至記載:

  相傳某巨室喜狎狡童,而患其或愧拒,乃多買端麗小兒未過十歲者;與諸童媟戲時,使執燭侍側,種種淫狀,久而見慣,視若當然,過三數年,稍長可御,皆順流之舟矣。

  如此看來,孌童竟可培養,無異於供人取樂的性愛工具。縱觀中國古典文學,有意描摹同性戀的,多半著墨同性之「性」,而非同性之「戀」。有書寫權力者大多是文 人,真好龍陽者遮遮掩掩,說了也總是以懺悔的姿態,深惡者當然更視之為汙穢,於是孌童便常常是縱慾無度的反面教材。身體偶爾拖軌冒險一番,寫出來讓讀者駭異、取笑也罷,若寫出男男之間的真情交感,建構已久的身心常則豈不是有崩潰的可能?

  說了這麼多,終究要回到「課本沒教的 《聊齋誌異》」了。聊齋既號稱「誌異」,對此一現象自然不能忽略,至少有八篇小說與之相關,即使男男之「情」還是不多見,但蒲松齡不甘承襲以往的孌童書寫模式,結合了其一貫嘲戲刺謔的筆法,在情節調度上多有別出心裁、層生曲折之處。比如,至今美人計已成習套,那「美男計」呢?古龍《白玉老虎》中的「西施」是我唯一所知的例子,然而《聊齋》便有兩篇,其一為〈商三官〉,描寫三官之父遭邑豪家奴打死,因而三官女扮男裝為優伶,邑豪喜而留宿,因而得隙報了父仇;其二為〈念秧〉,「念秧」 換作現代語言便是詐騙集團,擅長在路上搭訕旅客,數人一一出現在對象面前,互作不識,設賭局騙人入彀,傾人錢財。故事是這樣的:一王姓少年北行,有一忠心男僕跟隨,途中替他擋掉好些歹徒。「念秧」中有一少年,「年可十六七,騎健騾,冠服秀整,貌甚都」,談吐高雅,蒲松齡還以王生角度特寫他「因取紅巾拭面,歎咤不已。聽其語,操南音,嬌婉若女子」。一晚,念秧再度聯合設計王生,另一方面:

  少年遂襆被來,與王連枕,衾褥皆精美。王亦招僕人臥榻上,各默然安枕。久之,少年故作轉側,以下體暱就僕。僕移身避之,少年又近就之。膚著股際,滑膩如脂。僕心動,試與狎;而少年殷勤甚至,衾息鳴動。王頗聞之;雖甚駭怪,而終不疑其有他也。

  原本忠心耿耿的僕人,在對方的精心色誘下,起先是「移身避之」,最終抵不過「滑膩如脂」的觸感而「心動」、「試與狎」了,因此也就失去了警戒,使主人的錢財被騙光。雖然此處是要描寫念秧伎倆之詭異難測,然而也透露了一點消息可供我們思考:這位僕人大約本來並無此好,要不與這等漂亮男子同榻,早就心動也行動了,然而終究是在此姣好少年的「輕觸攻勢」下,慾望襲捲了整副身體,界線因而蕩然無存。這似乎揭示了:人的性向有時難以截然二分,至少就身體的選擇而言, 仍有大片「陰陽不測」的地帶可能浮現。

  (待續)

--原刊於輕痰讀書會「輕痰FM」專欄(2012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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