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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的男男風光〉(下)

 

  本次要介紹的,是《聊齋誌異》中極具代表性,但大眾恐怕也極少聽聞的〈黃九郎〉。這篇小說在學界一向被認為是《聊齋誌異》中描寫男色的代表作(嗯……至少我-學界中的小卒-是這麼認為啦),其特別之處可能還不在於情節之曲折離奇,其與上兩次介紹的篇章相比,已不再只有男男性欲的渲染,甚至可明確看出,的確男子會有如癡如醉的慕悅另一男子的可能,而未必只是在異性戀傾向之餘的「換換口味」而已。只書寫男男交媾,幾乎不著墨其間的感情可能,可以說是中國男色文學的本色,而〈黃九郎〉(以及作者的觀念)雖然也不是完全脫離此一傳統,但也透露出些許不一樣的可能。

  何師參與黃九郎是這一篇的「雙主角」,一開始,蒲松齡便以何師參的角度,刻畫他與黃九郎的第一次相遇:

  薄暮偶出,見婦人跨驢來,少年從其後。婦約五十許,意致清越。轉視少年,年可十五六,丰采過於姝麗。何生素有斷袖之癖,睹之,神出於舍;翹足目送,影滅方歸。

場景是「苕溪之東,門臨曠野」,是昏黃的夕陽,遠遠的,一名婦人與一名少年經過何師參的眼前,卻只有少年之「過於姝麗」得到他的注目,何師參因而魂不守舍,竟至「翹足目送,影滅方歸」的程度,明顯是一見鍾情了。

   隔天,何師參老早便等著,直到快晚上時那少年才經過,總算能搭訕、留他進屋小聊片刻,「生由是凝思如渴,往來眺注」。又一日,邀他進屋招待,總算問到他的名姓:「黃姓,第九。童子無字。」並且硬是「掉(一作捉)臂遮留,下管鑰」。蒲松齡進一步寫到,何師參與黃九郎「挑燈共語」時,黃「溫若處子;而詞涉游戲,便含羞,面向壁」,怎能不讓何心癢癢呢?於是百般要「引與同衾」,黃答應後,何便進展迅速:「少時,移與同枕,曲肘加髀而狎抱之,苦求私暱」,這招與之前我們在〈念秧〉所見頗為類似,但結果是何遭到怒責,黃一早便逕自離開,而「生恐其遂絕,復伺之,蹀躞凝盼,目穿北斗」,可見他思念之深了。

  過了幾天,何師參竟真盼到了黃九郎,又將他「強曳入齋」,晚上「解屨登牀,又撫哀之」,何雖說「然親愛何必在此」,然而感其「纏綿之意」,便也默許了:「生俟其睡寐,潛就輕薄。」究竟做了什麼?或者,有沒有做?只能倚賴想像了。黃走後,「生邑邑若有所失,忘啜廢枕,日漸委悴」,這分情意讓黃九郎十分感動,即使他始終惦念「相愛無益於弟,而有害於兄」,「幸勿以此為常」,但顯然「繾綣」密度更高了。

  之後,他拜託何替其求藥治療母親之病,其代價便是不再拒絕何之求歡,而何竟然漸漸「神色黯然」,之後黃九郎才承認:「我實狐,久恐不為君福。」不久,何便過世了。中國古代似乎認為同性關係容易傷害身體,換到狐精也是一樣的。從以上段落看,雖然肌膚之親的部分還是很被強調,但特別的是,何師參是純粹的「斷袖之癖」,而不再只是異性戀對同性關係的遊戲而已,不僅當黃九郎想以自己表妹代替自己時,何師參「微笑不答」,對女子根本不感興趣,且蒲松齡對其癡癡等待的情態描寫得非常鮮明,這些都是中國古典小說其前的作品較少刻畫的地方。

  故事到這裡可還沒結束,故事主角之一雖然死了,可是志怪小說的特色之一,就是人物退場後總可以再重返小說舞臺。蒲松齡轉而寫原為何師參朋友的某太史,因得罪權臣秦藩,遭其誣陷,因而自殺。之後,「公越宿忽醒,曰:『我何子蕭也。』(子蕭是何師參的字)」,竟然「借軀返魂」,然而他馬上要面對的,就是秦藩的再度陷害。黃九郎來訪時,何師參(還是該說他是某太史呢)「喜共話言,悲歡交集。既欲復狎。」看來舊性仍存,可是在黃九郎再度要推表妹出來擋駕時,何師參竟然有興趣起來了,兩人還一同使她失身,半推半就的成為何師參的「麗偶」。何師參經歷兩世,身軀換了,竟連性向也從同性戀「擴充」為雙性戀。對於性傾向究竟是遺傳基因造成還是後天薰陶影響,迄今還不能說尚有定論,如果以這則故事來看,蒲松齡大概是比較相信斷袖之癖是與生俱來,然而性向是附著在形軀裡的(被借的身軀某太史,在本篇中原是有妻子的,或許是蒲松齡有意的設計),因而何師參的靈魂裝進這副身軀,也就「共享」了這身軀原主人的性向?若是如此,我覺得這想法倒挺有趣的,即使顯然沒什麼科學證據。

  其後,黃九郎被何師參夫妻央求親近也愛好「頑童」的秦藩,雖然「有難色」,但畢竟表妹之「失身於郎」也算是因其促成,不得已只好答應了。黃九郎之「宛然美女」的模樣深得秦藩寵愛,「自得九郎,動息不相離;侍妾十餘,視同塵土」,果然近狐之人類不會有好下場,「半年,撫公病」,黃九郎「遂輦金帛,假歸公家」,待其去世後,便「起屋置器,蓄婢僕,母子及妗並家焉」,風光得很,「人不知其狐也」,好像也算是不錯的結局。

  整篇故事這樣看下來,從蒲松齡的刻畫中,我們除了容易覺得何師參無論在哪副身軀都是個好色的傢伙外,應該讀不出同性戀這回事有太大的負面評價(不過本篇的評語仍以四六文大力嘲諷了同性關係,暫時不談),反而在本篇一開始寫其盼望的姿態是十分傳神的,至於黃九郎究竟性向何屬,也有可以猜測的空間──畢竟在本篇中從未提及他有妻子。雖然他一度委身於何師參,一方面是感其深情,二方面也是為母親求藥,但他在何師參因自己而亡時「痛哭而去」時,到底抱著怎樣的情緒呢?

  〈聊齋的男男風光〉在此先告一段落,下一次我們將進入《聊齋誌異》,乃至於中國古典文學都極少觸及的領域:聊齋中不為人知的女女帷幕。

--原刊於「輕痰FM」(2012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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