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
沅有芷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
聞佳人兮召余,將騰駕兮偕逝;築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
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
罔薜荔兮為帷,僻蕙櫋兮既張;白玉兮為鎮,疏石蘭兮為芳;
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
九嶷繽兮並迎,靈之來兮如雲;捐余袂兮江中,遺餘褋兮醴浦;
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
飄羽曰:
此詩據從古至今的人陸陸續續的考證結果,應是扮演湘君的男巫所唱的巫歌,然而歌詞既是設身處地為深情的湘君與美麗的湘夫人所寫,「演員」的心靈早已與「角色」融合為一了,所以〈湘夫人〉活脫脫就是一首淒美的詩歌。王逸與洪興祖都以「香草美人」的傳統將這首詩解為君臣比附,實在大煞風景,然而在此特別要說的是,根據接受理論,作者雖無此意,讀者自可有自己的聯想,只要不妄稱這是原意即可。葉嘉瑩研究王國維與張惠言兩人論詞之說,前者以三首詞意不相關之詞句為人生三境界之喻,後者釋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有屈原之思,兩者乍看之下都違離了詞作字面上的意思,然而王國維對此有自知之明,尚恐原作者不許,張惠言一意以政教比附詩歌,不免遭受眾人給予「固哉」的譏評了。因此,葉嘉瑩將王國維以感發論詞歸為「興」,將張惠言以比附釋詞歸為「比」,這是很簡要的說法,王逸、洪興祖在詮釋九歌許多篇章時因為抱著屈原忠貞愛國的前判斷(vorurteil),不免減損了讀者的想像空間。不過論者如此,讀者也不必亦步亦趨,在此我只想從字面上的意義出發,從男女間的愛情去細細品嘗這首詩的美感。
如果不把湘夫人視作神祇,那麼「帝子降兮北渚」是多麼貼切的寫出在戀人心目中伊人的圖像,讓我們瘋狂迷戀、「寤寐思服」的人,通常我們都將他/她擺在極崇高的位置,所以當他/她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是用「降」的而非簡簡單單就走到我們面前。「目眇眇兮愁予」更是十分動人,湘夫人目光流動,是在想些什麼呢?男主角自然而然猜想,她是在憂愁他的未到。短短兩句就將戀人的心理一表無遺。「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不僅僅是寫景烘情,仔細品味,當發現在秋風掃落葉的蕭瑟中,蘊涵了強烈的對生命的必然消逝的感發,而小我的感情在此就與自然世界的推移連結在一起,因而自然更顯貼近,小我更顯廣大。「洞庭波兮」也未嘗不能帶給我們「情感多波折」、「心波浮動」等聯想。然而湘君的等待落空了,作者既以白描手法寫他「登白薠兮騁望」、「荒忽兮遠望」,只想要「將騰駕兮偕逝」,又兩次以不在其位的事物作愛情失位之喻,他糾結的心情就更加深入了。湘君的失望在「秋風」、「夕張」等語的暗示下,似乎也是可以想見,而且無從避免的。
接著他展開別緻的想像:他要在水中蓋一間屬於他們的小屋。描述建構這座小屋的鋪陳手法不可不提:一開始「築室兮水中,葺之以荷蓋」是從整個屋子開始到屋子的外觀,接著他歷述屋內各種棟樑要以什麼樣的美材搭建,這些都是屋內的框架部分;進到「白玉兮為鎮」時,已經進到屋內的中心了,接著他又,又到了屋外,如此還不夠,「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連屋外的庭園與廊廡都考慮進去,大致上鋪陳的順序是從外到內,再由內到外,而這外又更進一步推展到周圍。「浪漫滿屋」隨即接上湘夫人被接回去的消息,前面哀感情調的烘托,都為這一幕作張本,張力自然十足。我想不必指實將湘夫人迎走是代表什麼實事,大約可以說,兩情相悅時常有殘酷的現實將兩人分開。面對這不可違逆的命運、無法跨越的鴻溝,他不免仍對對方有點院懟,所以「捐余袂兮江中,遺餘褋兮醴浦」,彷彿很決絕了,可是若真要丟棄,又何必丟在水中呢?不就是因為那是他曾許諾的靜好之地嗎?所以他不禁又想摘水邊的香花送給她,只是又不敢直稱是送她,只說是「遠者」,這豈不代表他仍是心心念念著她嗎?接著他又鼓勵自己「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這並不是完全放下選擇忘記,而是放寬心情,等待時機。短短六句,包含無盡的情思曲折,不愧是中國傳統詩歌中極其浪漫的經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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