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曰:「吾寧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
寧誅鋤草茅以力耕乎?將遊大人以成名乎?
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媮生乎?
寧超然高舉以保真乎?將哫訾粟斯,喔咿儒兒,以事婦人乎?
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潔楹乎?
寧昂昂若千里之駒乎?將氾氾若水中之鳧,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乎?
寧與騏驥亢軛乎?將隨駑馬之跡乎?寧與黃鵠比翼乎?將與雞鶩爭食乎?
此孰吉孰凶?何去何從?世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吁嗟默默兮,誰知吾之廉貞!」
詹尹乃釋策而謝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
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龜策誠不能知此事。」
飄羽曰:
根據王逸之序,此篇為屈原所作,然而且不提此篇與〈漁父〉幾乎以對話貫串全篇,與《屈原》的其他篇章大異,光看此篇以第三人稱的角度描寫,而且以「屈原」而不以名稱之,比較像是摹寫屈原心路歷程的代擬之作。然而作者身分的爭議並不影響此篇的動人價值。
屈原可說為中國第一位真正有名字傳下,並且萬古流芳的詩人。其於君臣家國之間的強烈掙扎不僅是第一次見於紙筆,其強烈程度擺在整個歷史來觀看也是不遑多讓。整部《楚辭》幾乎就是他反覆自我詰問的見證,如〈離騷〉他透過與女嬃、靈氛、重華等等的對話中不斷尋找自己的出路,〈天問〉中有純是疑問的,也有明知故問的。無論是哪種類型的問號,屈原的發問幾乎都有其清楚的意向,從他提出的問題正可看出他對這些問題的來源的詮釋。其中,〈卜居〉正是表現屈原的矛盾最鮮明激烈的代表作。
從商以來,「有疑則卜」即為中國整個社會的習俗。即使到了春秋戰國,人文精神開始昂揚,然而在《左傳》中仍不時有占卜問夢的記載,根據出土文獻,這不當視為《左傳》作者的個人迷信,而是當時風氣的如實描述。北方尚且如此,尤其是在文化尚未完全人文化,仍保有許多傳統習俗的南方更是如此。屈原身為史官,古代之史兼掌巫職,尋求蓍龜的指引是很自然的事。然而他強烈的自我雖使得他必須面對身處矛盾之間的種種磨擦,卻也使其高潔的志向不為這些摩擦而消磨去,反而更顯其偉大與堅強。因而可以說,在這一連串只有兩個強烈對比答案的選擇題中,我們可看到屈原焦慮欲尋出口的心緒,但這一道道題目正也是一道道關卡,彷彿可以看到屈原的人格過五關斬六將,即使遍體鱗傷,卻一步一步更堅定自己的理想。屈原的理想堅持與否不只是屈原個人的選擇而已,由於其身分,更與整個國家都有密切相關,他要對抗的是整個楚國社會,因而這一道道關卡就更形嚴峻,守將也就更眾多而難敵。洪興祖《楚辭補注》說這些問句「上句皆原所從也,下句皆原所去也」,又說「時之人,去其所當從,從其所當去,其所謂吉,乃吾所謂凶也」,顯然他看到了屈原所對抗的,不但是自己心中的抉擇矛盾,更是自己的理想與流俗的對抗。
如我們所知的,他仍是通過了重重險關,其理想不但沒有受挫遭汙,反而更形強大,「世溷濁而不清」一句發出,連形式上的問句也無,已經是強烈的批判,在此已將我者與他者的界線畫得清楚分明,他要的道路已昭然在前。如此,占卜只是成就此一長成的意向的過程,其結果還有什麼意義呢?鄭詹尹應能得知屈原此意,本可只說「用君之心,行君之意」即可,然而在前頭他先說了種種之所短、不足,對應到的,顯然就是屈原個人意志的所長、所足。我以為這不單單只是說,屈原自有決定無須他物為之判斷,而是一方面宣示了占卜或神旨一類的東西就算要他趨時人之吉,他也仍會堅守其廉貞,更深入一層說,屈原的意志之實現,無須天命賜予他實現,他的自我實現不受在朝或受讒影響,只要堅守其廉,即是自我實現,這與孔孟之對待天命與德性的矛盾之解套有其相似之處,但屈原表現得顯然更強烈。班固說他「露才揚己」,儘管這句話帶有負面的價值判斷,我以為正切中了屈原的人格意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