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枯荷

　　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我，馮公的詩選默寫真是自己挑「據說大家都會的」律、絕各一首嗎？真是如此，我想除了精英中的精英，例如背後有道金光萬丈的法輪轉啊轉的龍文外，應該會屍橫遍野吧？

　　明知必死，卻也不能坐以待斃，我便從《唐宋詩舉要》的律絕中，精選出四十八首詩。太簡單的如「床前明月光」當然就跳過了，個人覺得好，但好像不有名的也不選。一定有不少該選的沒選到，不過時間有限，貪多嚼不爛。反正就算沒中，當作是回答其他題目的靈感來源也好。

　　詩選札記共收詩近七十篇，大概估算一下，一年中加上各組的詩選報告，有沒有看到兩百首詩都是問題，對一個據聞要當流氓教授的我而言，還是太少了，以後住到宿舍時，希望能再多加充實充實吧！然而，要不是馮公要求，我真能持之以恆的寫「詩話」嗎？實在沒什麼把握。

　　話說，在這近七十首詩中，詩人出現次數第一的是王維（十一），再來是李白（七），第三則是杜甫和張九齡並列（五），不知是我個性喜好平靜，還是人本來就會追尋和自己個性相反的藝術風格呢？像辛棄疾就很喜歡李清照的詞，可說是無理而妙。

　　為了考試需要，只貼札記中和我的「亂槍打鳥」名單重複的律、絕：

一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王勃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飄羽曰（我札記真的一直這樣寫）：如沒記錯，王勃符合大多數文人的特色：不遇，因此，也才有「同是宦遊人」之情。離別之意於此詩寫得極含蓄，以鼓勵與祝福居多。頷聯千古傳唱不絕，然而，理想成分居多：有多少友情能打敗時間與空間這兩隻惡魔呢？最後一句，豈止兒女沾巾，作者難道沒「青衫溼」（編按：出於白居易《琵琶行》：「江州司馬青衫溼」）嗎？既悲友遇，亦悲己況乎？

二

　　在獄詠蟬　駱賓王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飄羽曰：這大概是駱賓王除了「鵝，鵝，鵝」之外，最廣為人知的一首詩。其實如果他肯認同武后的話，被賞識的機會並不小，也就不用「哀弱羽之飄零」（編按：出於本篇并序）了。「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一直是古代文人書寫哀嘆的題材，屈原之後就蔚為「流行」。小時候看到那些君王聽信小人，放逐君子的故事，總覺得君王好笨，現在才漸漸了解，當局者迷啊！真相豈是容易看到的？

三

　　望月懷遠　張九齡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飄羽曰：書上載「姚（編按：姚鼐）曰：『是五律中離騷』。」若又要將此詩解為託物懷君，實在大壞其營造出的幽絕清靜，高步瀛評頷聯曰：「純以神行。」善哉斯言（這真的是我寫的啊？）！我認為這首詩真的就是作者自己一人望月而靜思，當然「思」的內容或許仍有「君」的成分，懷遠之「遠」亦不會完全不涉及朝廷，但此詩的重點仍在於那月明露生的美境，絕不是「北極懷明主」（編按：宋之問＜途中寒食題黃梅臨江驛寄崔融＞：「北極懷明主，南溟作逐臣」）那類！

四

　　鳥鳴礀　王維

　　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飄羽曰：短短二十字，能將人事時地物完整交待，更將閒適、靜謐的情狀描繪得如親身感受，非名手不能有此「畫功」。「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以鳥鳴襯托此澗之靜，日後不少詩詞沿用並翻新。

五

　　積雨輞川莊作　王維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

　　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

　　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

　　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

　　編按：除了頸聯很有名外，其他句好像還好，可是我用新注音打都不用選字，加上自己背過，因而選入。

　　飄羽曰：整首詩表現出彷彿給雨洗淨、畢無纖塵的氛圍，不僅炊事的煙火遲了，塵世間的煙硝亦不復聞。頸聯是千古名句，點出輞川莊中寂靜但不死寂、天陰而有生機的景象。兩組疊字用得巧妙，點石成金。頷聯敘作者自己的活動，見其悠閒高雅。末句用典（編按：《莊子》：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游，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舞而不下也。），海鷗不疑，正代表作者忘卻一切機心，安於隱居而徜徉山水之間的心境。

六

　　觀獵　王維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

　　迴看射鵰處，千里暮雲平

　　飄羽曰：第一句如奇峰突起，極具氣勢，倘若首聯不倒裝，便平凡無奇了。頸聯僅僅十字，卻生動的勾勒出冬季草原的風光，設象新奇，刻畫精細。頷聯寫行動速度之快，淡而流動。末聯收歸回題，「千里暮雲平」何其壯闊，正是大漠風光。

七

　　終南別業　王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飄羽曰：此詩用字遣詞極為平易，無需注釋，但從中流露出的哲理卻難以言詮、言全。首句一個「道」字是全詩之綱。作者此時已蟬蛻於塵埃、阻隔於囂壤，做事但求「興」字，心得只留自己心知。頷聯乃千古名句（一直千古千古煩不煩啊），隨興望機之境，不是執著於另掘河道的人可領略的。徜徉山水之餘，若能有一二知己共聊，清山自然會更加嫵媚了（這不用注釋了吧？）。

八

　　江南曲　李益

　　嫁得瞿堂賈，朝朝誤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

　　飄羽曰：既名「江南曲」，可見內容應如歌詞般質樸而曉暢，雖然有別於中國詩歌一向給人的婉約印象，卻另有一番痛快的滋味。這首詩也算閨怨性質，但怨的性質放大許多，竟說索性嫁給漁人算了。不過說是這樣說，氣話的成分還是居多吧？要不然也不會有「朝朝誤妾期」這樣的指責了，因為若對丈夫回來沒有期待，又何必那麼生氣呢？於是，這生氣便又帶著三分撒嬌了。

九

　　滁州西澗　韋應物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飄羽曰：這首詩若能作幅彩畫，一定十分動人，趙章泉評注前兩句是「君子在夏小人在上之象」，真是見鬼了！如此則風雅何在？第一句的「憐」我想應當「喜愛」解，如此，則生趣盡顯，但「野渡無人舟自橫」一句，又在早春的生氣中加入一絲寧靜，使這首詩的層次更深一階。

十

　　從軍北征　李益

　　編按：算個人喜好，而且詩選報告也有做，不太可能考。

　　天山雪後海風寒，橫笛偏吹行路難

　　磧裡征人三十萬，一時回首月中看

　　飄羽曰：我認為這首詩是征愁類中極有代表性的。邊塞荒涼的景象、悽楚幽怨的笛音、一輪淒清蒼白的月，交織成一幅十分動人心弦的畫面。尤其是最後一句，將征人望鄉的情緒推到最高峰，但又含而不露、凝而未發，是唐詩最為人所知的藝術成就。「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是個人獨處的鄉愁，「磧裡征人三十萬」不只是鄉愁，更是平民逃離戰火、與家人共處的巨大想望。

十一

　　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孟浩然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飄羽曰：這首詩算是干乞之作，然而懷才不遇的不平之氣仍不能遏抑的流瀉出來。首聯大氣的畫出洞庭湖的廣闊無邊。頸聯氣勢非凡，「蒸」字極巧妙的寫出八月之燠熱，「撼」字也用得極有力道。前四具不但是寫洞庭湖之壯盛，也可說是暗示作者自己才氣的廣大。頷聯委婉的道出仕途不順的埋怨（編按：據說皇帝看到這句更不爽，心想你自己不來找我還怪我，於是孟浩然終身不遇）。末聯表面上哀嘆自己仕途無望，其實也不露痕跡的表達求仕的熱切渴望。

十二

　　夜雨寄北　李商隱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編按：小學如果有要求背詩，這首詩應該無須再提吧？可是我就是沒有啊！以前買唐詩三百首兒童版，都要自己存錢到舊書攤買呢（三十塊一本吧）！

　　飄羽曰：這首詩的對象，有人說是朋友，有人說是妻子，我覺得後者比較可能，因為詩中語言在我看來十分細緻，比較像夫妻間的絮叨。前二句用語平易，寫的也只是瑣碎小事，卻因此更真切感人。最後一句作者含蓄道出希望與妻子見面，共談旅途見聞的深情。這首詩是李商隱的作品中較為易解的一首詩，其內涵卻足以傳唱千年（換萬年好不好啦！）而不朽。

十三

　　無題　李商隱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慇勤為探看

　　飄羽曰：這首詩也是李商隱的名作之一，其中頸聯更是無人不知。這首詩的意旨眾說紛紜，我認為單純視為男女分離之詩亦可。首句直道出相見、別離皆難的愁苦。詩的季節定在暮春，鋪墊春去人亦去的感傷。頸聯全用借喻，卻生動的寫出「相思」二字。寒月當空，白髮增生，相思之外更添哀悽。末聯的借代用得密集，卻不給人用點太過之感。祈求青鳥，代表人事已難有所成，只能聽天由命，充滿無奈的宿命悲哀。

十四　

　　塞下曲　許渾

　　編按：看的出來是個人喜好吧？

　　夜戰桑乾北，秦兵半不歸

　　朝來有鄉信，猶自寄寒衣

　　飄羽曰：絕句我想是眾詩體中易寫而難工的一類，雖然它字數最少，但如何納須彌於芥子，就要看詩人的用心了。這首詩只有二十字，卻包含了夜戰之激烈、死傷之慘重、妻子之深情與枉然等待的悲哀與無奈，難怪許渾能在一片萎靡頹唐的晚唐詩風中鶴立雞群。尤以後二句，藉由妻子不知丈夫已然戰死，猶寄寒衣的事件，將戰爭帶給人民的苦難娓娓傳達出來。這和名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陳陶＜隴西行＞）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十五

　　曲江之二　杜甫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向江頭盡醉歸

　　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

　　傳與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

　　飄羽曰：此詩作於杜甫罷官後，雖然看來一派歡樂，其實也是苦中作樂之意。典衣買酒、風光明媚，看來多麼悠閒愜意，何嘗不是戒酒澆「浮雲能蔽日」（編按：李白＜登金陵鳳凰台＞：「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不得「致君堯舜上」（編按：杜甫＜北征＞：「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之苦悶？然而，一直悲觀下去，對己對世也都毫無益處（很顯然這是最近寫的，唉！），以山水開解超脫自己，或許是古代文人最佳的解憂之道。頷聯寫得十分生動有味，又不假雕琢，「點」字尤其畫龍點睛，不愧是大家手筆，寓深意於有意無意間。

十六

　　客至　杜甫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

　　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

　　飄羽曰：現在的杜甫草堂，大概已經被當地人擴建、改造得不復原形了，可惜沒辦法親見原貌，只能透過詩作想像其風華了。花徑不掃、群毆日來，可見平時作者很少邀人作客，這無形中顯出了客人與作者的不凡交情。簡樸的菜色，普通的薄酒，卻已足夠讓真正的朋友暢懷適意。酒到酣處，連鄰翁都可邀來共杯，由此生動的寫出了樸實真淳的人情味。

十七

　　送友人　李白

　　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

　　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

　　浮雲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飄羽曰：送別詩中，此詩當為經典之一，這首詩結合了孤蓬、浮雲、落日、班馬（札記我都寫成「斑馬」……）等蕭颯的意象，友人的孤獨與送者的依依離情都因而顯出。其中，又以頷聯最為知名，這組譬喻平易近人、朗朗上口，精準的寫出了抽象的遊子意和故人情。最後一句「班馬鳴」一出，整首詩頓時生色許多，可見李白非凡的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