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打算說一個故事,它是真實的,含著隱隱的悲傷。

  有一個好像遊牧民族的小男孩,他不用看顧牛羊、擠奶水或是驅趕餓狼,只是居無定所,過著游耕般的生活。不曾對初次踏上的土地,放過一把燎原的火,也未曾對離開的舊土地有過什麼庇蔭後人的善行。他靜靜的來到一個地方,也靜靜的離開,即便有誰感覺到,好像什麼東西離開了,大概也不會太去在意。

  有些人長大後,看到了寬闊的世界,並且或多或少地在心中想著:如果能夠存錢出去走走,一輩子也就無所缺憾。而在小男孩的成長過程中,並不曾意識到什麼寬闊的世界,也沒有想遠遊他方的念頭,更不曾求過什麼無悔,只想要一個固定的玩伴而已。然而他所有的,卻總是那無止盡的陌生,一張張不同的風光景色,一個個或笑或靜的面孔,循序交錯重疊在眼前;耳邊有過山裡的鳥鳴、都市的人聲、田野的浪潮,如此豐富多變卻都未曾停留多久。讀過了四五間小學,換過各式各樣的房子,是南屯、草屯、虎尾還是汐止,甚至是差點要落腳的鳳山,這些地方這些人事,就當做是無干於故事主軸發展,而可以予以省去的小細節吧。反正記憶已經是模糊斷裂了。小男孩並不是沒有感情的呼吸著,只是每當他正要熟悉的時候,就會被連根拔起,丟到一個新的地方,再一次從陌生到熟悉的循環…。是漸漸麻木了嗎?還是說,小男孩那又小又笨拙、還沒有完全發育的腦袋,是不可能記得了多少東西、多少情感的?至於玩伴也並不是沒有,只是彼此遺忘?

  已經是短暫而匆匆的童年歲月,卻又被分存在無數把鑰匙裡,破碎在無數的、不知名的地方。

  然而有個地方男孩是記住了的,在心中印象深刻卻又起伏不定,應該伴隨著的那段回憶,也只是遙遠了,並未變得模糊而若有似無。那是台中。小時候的他曾經停留,也曾經驟然離去,但最後卻又回到了這裡。

  很早的時候,住在台中的某個區塊,一間簡樸的國小裡,男孩有一群要好的朋友,以及一個開朗且親近的女孩,那是一段平靜安穩的童年時光,有很多的歡笑。在四年級的時候,男孩的家人突然告訴他要搬家了,搬到一個或許可以見得到父親的地方,一個叫做台北的陌生領域。他沒能來得及跟大家說聲再見,跟她說離開的原因,他們將不明白男孩為什麼離開,他也將因此而內疚,很久很久。

  對於沒能改變的事實,男孩只能在心中不無怨恨地希望,它只是個惡夢而已,驚醒之後,其實什麼都不曾發生過。然而時空距離的利刃,是能夠硬生生地切割人的感情和記憶,在慢慢撕剪成碎片之後,讓它隨風飛散,永遠也無法恢復原樣。

  就這樣子來到了一個陌生的雨城,定居、就學、工作,男孩的家人有著極強的適應力。他記得這裡的朋友常是笑笑的,也很喜歡打球,早上總是聚在某個同學家裡開的早餐店,一邊輕鬆的吃著早餐一邊閒聊,上課下課,下雨晴天。而當美好的寒假來臨,許多人正計畫著短期的出國旅遊的時候,男孩卻又一次隨著家人悄悄離開了。當新的學期到來,教室卻已經多了一個空位。這次的離開,媽媽帶著傷痕,而他則是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什麼,不是太清楚,只覺得全身使不上力氣。後來在某天的下午,男孩收到了一個包裹,裡面是班上同學們寄給他的東西:那是每個人的個人檔案,本來是老師交代給他們的寒假作業,要大家可以彼此分享。一個人一張厚紙片,貼上了照片,寫下關於自己的種種,和專屬於他的祝福。幾天之後他回信了,聽說被貼在佈告欄上。他們那時候還熱切地問男孩說:「你什麼時候會再回來?」

  過了八年,他沒有再回去過。

  終於媽媽決定要在台中定居,她說不想再受到傷害了,但是男孩知道,不只是天氣陰雨會讓她的身體酸痛而已。男孩在他曾經離開的那間小學,順利畢業,即便以前的朋友裡,有些還認識那個曾經消失的面孔,但彼此心裡都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當驪歌的旋律在耳邊慢慢淡去,男孩的心中多麼希望畢業典禮,它從來不曾發生過,或是記憶中的臉孔,全都換成台北的那群同學,他們的笑容。
  
  為什麼,不能從一開始就未曾離開?而既然離開了,為什麼還要再回來?

2.


  男孩的大姊很早就學會了獨立自主。她讀高職的時候,男孩的媽媽帶著他跟二姊,搬到某個已經不記得的地方(好像是個山區,家位在半山腰,男孩卻常常不知道位置,一路爬到山頂的道觀)。她卻是一個人,住在媽媽幫她找的小套房裡,上下課、打工養活自己。後來一個人搬到台北。男孩幸運考上了台北的學校,經過家人溝通之後,決定讓他跟大姊住,媽則跟二姊一起守在台中。這個家總共四個人,平均的切割開來,分散兩地。哪邊份量為重,哪邊才是真正的家,男孩茫然了。後來他又聽說,二姊想要搬出去,和她的朋友一起住。因為身陷同性的愛戀,因為媽媽的不諒解。

  下次返家的時候,還真的有那麼一個可以稱作家的地方嗎?又到底哪裡才是男孩的家?文山、永和還是台中?
 

  
男孩的父親住在台北,有一次帶他去看了看基隆的老房子,聽父親說那是祖父買下來的,以後就是交給他了。在小時候的印象裡,男孩住過那裡,那裡的電視好大,沙發好寬好軟,每天都有豐盛的食物擺滿餐桌,只是沒有一個自己的床。長大了以後回去,卻發現一切變的好小好窄,房子是昏昏暗暗的,也許是常常陰天的關係,住在裡面的人也有些倦容。究竟這個房子過去是如何,他並不是太清楚,只是偶爾聽到媽媽述說過去住在那個房子裡的情形,似乎在那裡,生活是艱辛的,有著令人難以想像的痛苦折磨。於是男孩的媽媽,最後一個人帶著三個小孩,不顧一切的出走流浪,那是一段一無所有的歲月,飄離不定。對於過去,男孩只有佩服媽媽的勇氣和堅忍,並暗暗怨恨父親的無情,他不能改變什麼,只能接受這樣的事實,不管之後又聽到了多少親戚的言語、兩方的主觀看法(關於媽媽或許不完全是他所想的那樣,父親也不完全如媽媽說的這樣可鄙),他都不想再做理會計較了。過去已經過去,他只知道從小到大,他一直是待在媽媽的身邊。


  一個家既然留不住人,又如何稱得上家?那只能算是個暫時休息的地方。像旅館、像亭台,人們在其中稍留,心中的情感卻是在旅館之外的旅程,和從亭台望出去的美景上。永遠比不上一間也許擺設簡陋、租來的小房子。


  人其實要的不多,有時候只是一種單純的歸屬感而已。



3.


  對於背負著母姓的小孩,總有些刻意隱藏的悲哀。

  男孩成長的歲月裡,有些灰暗,充滿著不確定感,害怕聽到半夜的鈴聲。從小到大印象最深刻的,總是媽媽在半夜因為熬不過人性現實的真相而啜泣的聲音,聲音不大,卻可以滲透到門後,他摀住耳朵、打開音樂,但那聲音就是掩蓋不掉。也常常聽她喝著酒,哭訴兩個女兒的不爭氣、不會想,一個離開她身邊不想跟她住,一個卻不如出去算了,男孩雖然被稱讚是比較懂事的,但他卻是無言以對。男孩心裡想著,有些事情會演變到某種境地,總有許多無可避免的因素,然而媽媽沒有看到,她沒有試著反省,於是她控訴一切,最終也驅趕了一切。

  男孩想起第一次在台北的房子渡過的除夕夜,笑鬧道喜的聲音交織耳際。只待了三、四天,他們卻給了他一個自己的房間。在那裡的每一天,總是可以看見滿桌豐盛的菜餚,想吃多少就吃多少,飯後還能跟他的父親和同父異母的弟弟一同舉杯聊聊,氣氛是輕鬆愉快的,即便彼此的背後都有故事,卻有了不說的默契。應該說:能夠包容彼此的一切,無怨無悔,是屬於家人的奇蹟。

  男孩思索著從小到大,台中的家和台北的房子所給予他的一切,有一些想法漸漸浮現,但是當心裡的天平意欲衡量的時候,卻在剎那被擊個粉碎!男孩逼問自己:「我想要比較什麼?我又要拿什麼樣的標準來比?」媽媽還在台中等著他有空回去看看,語氣與過往相比漸趨平和溫柔;父親等他改姓歸宗,好接替自己負起台北那個房子的責任,順便盡點為人父親的責任,但彼此見面的機會依舊不多。媽媽學著傾聽改變,父親想要填補虧欠,兩個人都是至深的親人,卻也都因為過去的錯誤,造成現在兩代人的痛苦。對男孩來說,切不斷的是親情,放不下的也是親情,這不是一加一的問題,不像斷崖和海面可以清楚界定,現在該如何?未來該如何?無法兼顧又該怎麼不讓傷害擴大?

  男孩只能這樣自我安慰,放不下的,就只能痛苦的生活著,最後步向黑暗的永恆居所;放下了,也許還有些遺憾仍在,但將能無所牽掛的勇敢面對現在、未來。

  該如何抉擇,或許慢慢會明朗的,他需要一點時間。

  他常常想像著自己成為一家之主的樣子。想著他所重視的家人不再受苦四散,對過去的回憶不再是哭聲和愁容;想著每天生活的地方,可以不再是匆匆的去留,可以花些巧思裝點自己的家,或許種些花草,養隻小狗;在他經營的家中,吵架也是另一種情感的密合,每天晚上睡覺前的互道晚安,更是不能少的功課。這些想像的畫面,緊緊包覆著他的心,給了他一種力量,驅策著他前進。
 

  在過去的日子裡,男孩常常陷入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身為老么,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姊姊的離開,行為的偏差;身陷升學壓力的他,只會加重家中的經濟負擔,心中不時在理想和現實之間拔河。對於過去,男孩常常會覺得無奈無助,常常嘆氣,但隨著時間慢慢的長大,他的想法有些不同了,對於未來,他開始期許自己:永遠不再失去希望!因為生命已經有所成長,過去是別人所安排,只能被動的接受,終於自己長大了,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關於是非對錯又是如何界定的,他已經能夠有所付出和行動了,他想一切都將變得不一樣。成長的過程是漫長的,但絕對不會一無所得,看的東西多了,經歷的事情豐富了,總會有些想法留下來。在時光的流轉中,男孩漸漸懂得,是非對錯已經不是輕易就能界定的東西,有些過去即使曾經痛得深刻銘心,卻可以選擇失憶,有些東西還在身邊,就該懂得珍惜。家人的錯誤、過去的不堪、彼此的距離,在同處於一個家的前提下,都將變得微不足道。什麼該放下什麼又該努力追求,在男孩的心中,已經明白。

  背負著母姓的小孩,已有他長大後想要保護的東西。

  未來還是一張潔白的紙張,但在柔和的光線底下,男孩想試著寫下關於未來、關於家的樣子:在清晨的微光中,他和媽媽共進早餐,寧靜而簡單。飯後媽媽自去禮佛誦經,安享清幽,男孩則外出工作,或許面對的是一群可愛的學生也說不定。姊姊們也許有了各自的方向不再徬徨,自己想到父親的時候,心中也不再有怨恨了。台北那棟房子,那本來該屬於他的責任,他知道同父異母的弟弟,正努力地守護著它。從家裡的窗戶望出去,常常是晴天。

  他的家在台中,已經生根,發芽。


  在心中,早已根深蒂固了。


  我想每一個故事總有悲傷的片段,不過我們依然能微笑著,迎向挫折與悲苦,因為幸福,從來不曾離我們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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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分秋悟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