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大早,媽媽便喚我起來,要一起去從前我就讀的國中當資源班的義工,教他們功課或玩遊戲。我並不想去,倒不是怕自己沒愛心,而是討厭那名之為「學校」的建築群。

  那裡和我家只隔一道天橋。從前即使早上七點起來,還可以從容地吃完早餐再漫步上學,與現在上下課時,腳踏車、火車、捷運、公車要輪迴兩趟,回到家時已成昏昏沉沉的蘿蔔乾相比,不可以道里計。天橋似乎有翻新過,橋上加了刻有圖飾或版畫的壁面,階梯的扶手也漆成棕紅色,而非從前蒼白的鐵管,只是再配上一定是國中生「增飾」的「某男愛某女」,以及某些不好意思行諸筆端的話,讓我不禁可憐起納稅人來。

  記得第一次去學校報到時,我下了天橋竟找不到,摸索一陣後才發現,剛剛認為是工廠的建築群,正是學校。整個學校幾乎被白色壁磚緊緊掩埋,樹又種得不多,彷彿只被當成行道樹;校地一公頃都不到,的確像極了郊區的罐頭工廠。如今回顧,青青校樹仍不夠多,反而正對校門的大樓蓋上一層深綠色的屋瓦,簡直是綠雲罩頂;校門倒好些,拆掉以前工廠似的高牆,化妝成幼稚園式的親切門面。即使如此,仍讓浸淫於高中、大學美麗校園的我搖頭不止。即使相距不到五十公尺,我還是很久沒回到這裡了,連遠遠看一眼都很少,所以我認定的改變,也許已是許多人嘀咕許久的不變了吧?
  
  侯文詠在《危險心靈》中,形容學校是禁錮思考與理想的監獄。當初公視將它拍成連續劇時,真該來這取景。很巧地,這裡有所謂的「分組教學」和「夜自習」,升學率在附近國中首屈一指,和書中情節正不謀而合呢!

  想見的人,幾乎都在「分組教學」中認識,即使有的同學是三年同班,也是在人人揮著筆桿奮戰的國三,才開始有超過打招呼的接觸,而且也止於想見或能見,沒有非見不可的人。國中三分之二的時間,現在想來,竟是一片空白,彷彿一張六百個框格都不染纖塵的稿紙,乾淨得心虛。


  根據現在斷簡殘篇的回憶,以及高一提及國中生活的文章,國中絕不是白卷一張,是重複再重複的咒詛與怒罵,襯以灰與紅交錯覆蓋的詭異背景。

  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少年間,總會出現一個個小團體;一個個小團體中,總有一黨較有權威;權威或許源於拳威,或許源於擅長探測、跟隨流行的趨勢。這一黨的人必然不多,服從這一黨的人必然很多。凡事都會有例外,例外在這成了不幸的代名詞;不幸的代名詞代的,便有我的名。

  少年總愛反叛,反叛父母,反叛師長,反叛學校,以至於社會制訂的一切一切。我也愛反叛,卻選擇孤舟逆流,譬如恥笑圍爐的勇敢觀,譬如冷眼偶像團體的走紅,譬如在聯絡簿札記中,不寫「今天國文考了九十分,好開心」,卻披露有人考試作弊,凜然譴責。我記得很清楚,爸爸簽名時還罵:「你寫這個幹麼?多管閒事!」我當時不懂,還沾沾自喜於自己木槳分水所激出的浪花,卻忘了自己不會游泳,還跳進鄙視的滔滔唾沫。我只知道善遊者溺,卻忘了,旱鴨子更無生機。

  少年總愛集體討厭一個人,作為凝聚團體向心力的手段,大概是「先安內後攘外」的意思。國中一開始,先是投石問路,漸漸合縱連橫,黨同伐異得差不多後,罹患矮、醜、胖、白目、多管閒事、愛打小報告等病症的同學,漸漸列入排擠的名單。這些人有時被當作痲瘋病人,分組時形如孤兒,換位置時人人緊張,就怕換到那些人旁邊,要知大黨黨員找人替死並不困難,小咖中標,的確可比得了愛滋;有人想買零食,自有這些人充當免費快遞,送貨到府;抬午餐餐盒原是值日輪班,不久便形同虛設,值日生其實可以只寫某幾個固定座號,整學期都不用更動。

  上述情況我還沒差到概括全收--我還是某些人心目中的芳鄰,因為我總會在課桌邊掛垃圾袋。他們無需移足至垃圾桶,隨手一拋,不亦快哉?倒是因為常抬餐盒,有時一天還需抬兩次,大約二頭肌就是如此練來的。

  一開始我並不自覺,還認為自己人緣雖沒很好,為善最樂也堪溫飽,直到有一次早自習,我在位置上閉眼休息,一群女生大概以為我睡了,在不遠處開始對同學品頭論足,說到「快遞」,有人以三姑六婆比價的口氣,大言某某人最近都不乖,都不幫他們買東西,真糟糕;我最近很乖,以後多叫我去好了。因為耳朵貼著桌面,就像加大echo,她們吃吃的笑聲特別清晰。

  此後,我從不認同進化到仇視主流。要跑腿?行,先付錢!要抬餐?不行,我懶!更別說時常寫文章諷刺、怒罵他們,這類自以為知識份子的行為了。我成了一隻難看又扎人的刺蝟,卻幻想自己是朵清蓮,正和洶湧污泥正面戰鬥。國三時幾乎都在分組班,偶爾因督學來訪而一時恢復原狀,我對原班仍然冷淡以對,只想著什麼時候才可以回去考卷山中。畢業紀念冊拍團體照的時候,忘了「貴族」酸了我什麼,總之我勉強忍耐拍好全體照後,就到校園亂逛,逍遙去也,結果畢冊除了大頭照和全體照外,只有一「粒」照片--也不知是哪個厲害的同學,從某張校外教學的團體照中「圈」出站在很後面的我的頭,剪下來和其他幾個同在排擠名單的同學塞在一起。我索性連畢冊都不買了。

  即使畢業後,我也從不承認自己源於原班。分組班的課業壓力極重,卻是我過得最輕盈的時光。可是,輕盈雖比重負好,又嫌太輕了,輕到像在外太空張腳舞爪的樣子。什麼都沒背負,也什麼都沒留下。


  媽媽領我走到我根本忘記位置的資源班。那裡的學生有的高到一百八,有的看起來不過小四;有的胖,有的瘦;有的看起來很普通,有的一眼即知「怪怪的」……不像隨慈青社替類似的學生課輔時,隨時要阻止他們彼此叫罵,這群學生或許自閉症的比較多,秩序甚至比正常國中生還要好。見到算是陌生人的我,大家一樣熱情地打招呼。

  那裡的老師開始帶大家一起跳舞。說是跳舞,其實就是幾下踏步、雙手揮舞等簡單動作,卻也讓他們興奮不已。由於我這位「大哥哥」在裡頭算高的,老師便請我站在台上,舉高右手,讓學生一個個去碰我的手掌。除了那個一百八的男孩,任我拚命踮腳還是能輕易碰到外,其他人都得努力把手伸高,甚至要用跳的才碰得到。

  看著他們熱切的眼神和動作,彷彿真有什麼可抓取下來,我心裡似乎受了什麼觸動,卻說不上來。

  下課時間,我想了想,還是去探訪國中前兩年的導師。記得當時跟她還挺熱絡的,是這裡我難得有印象的老師。一天五十字的聯絡簿札記,是我和他兩年來的溝通管道。一進門就見她和別的老師談笑,聽了聲音後還怕認錯,先是逡巡著「踩盤子」,又找壁上的老師座位表再三確認,才敢上前相認「點子」,倒是老師想都沒想就認出我了,真是慚愧。由於我還先搜過國一和國三的導師室,花了不少時間,所以我只能大致寒暄自己的近況。聽到我現正就讀政大中文,她欣喜的說:「很好呀!記得那時候你就很愛寫文章了。」想來她把「中文」看的比「政大」還重要。  

  上課鐘響。她問我:「你最近有同學的消息嗎?」我想了一會,好不容易擠出分組班的某人上了台大英文,之後便支支吾吾了。她很懂我,笑說:「你都沒在和他們聯絡吼!」不知為何,一股愧疚感竟浮上心頭。

  我連忙趕回資源班。到川堂時,我發現花圃樹著幾隻五顏六色的風車,大約是用紙板做的,只要有風,就會啪搭啪搭地旋轉,眩人眼目。我駐足細看,又發現,稍遠處竟下著細碎而柔和的鵝黃花雨。淺綠磁磚鋪成的中庭成了滿地金的襯底,很有生意。我不管要上課了,走近一瞧,才發現那不是花,是某種喬木的落葉。雖是枯葉,顏色卻如此可愛,一點都不像是抽乾靈魂般的破絮。

  我拾起一片落葉,心想,校園畢竟還是有美的一面。此時,又觸電似地,我突然捕捉到剛剛在資源班被勾起的感覺。

  資源班的學生也許自閉,也許智能低落,也許身體發育不健全,他們仍以如此昂揚的姿態追求快樂,哪怕他們的快樂在旁人看來是多麼卑微,而我呢?一和群眾意見不合,就選擇將自己囚在象牙塔中,鎮日詆毀、咒罵塔外的一切,揮舞寫著正義口號的大旗,又得到什麼?又改變什麼?只是讓快樂長期缺席,心扉的鎖生鏽到幾乎卡死罷了。

  現在想想,我總和其他人唱反調,原因全是反對他們的想法嗎?他們真有這麼惡質嗎?我開始懷疑了。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當時自然不會覺得冤枉他們,但當時的自信經不起陽光揭幕,早已過期。猶想當時,不僅寫了滿紙簍的東西痛罵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甚至開始創作長篇小說時,壞人一定會塑造成他們的樣子,下場一定很悽慘,以證惡有惡報。當然的我竟用本該神聖的文筆拚命醜化他人,還引以為傲,這和文革的鬥臭伎倆有何分別?

  進一步想,在我潛意識中,還是希望能和所有人都好好相處,擁有反覆翻閱也不會看膩的一卷回憶吧?只是吃不到葡萄,就極力添醋罷了。正義姿態的底下,只是阿Q自大又自卑的脆弱心靈吧!

  也許當時他們真的有不成熟的地方,即使是以後,我也不太可能承認,他們對我的冷眼是完全合理的。然而,就算他們真那麼壞又如何?那些都回不去了,而且當時的自己又成熟到哪去?我何必斤斤記恨這麼長一段時間,連可資懷念的畢冊都賭氣地拒買,甚至「恨烏及屋」,連學校本身都一同拖下水呢?

  心鏡若汙,所見皆穢;心境開闊,何來塵埃?想到此,我吹落指上的小片落葉,彷彿從前不愉快的時光也隨風而逝,並且化作春泥,不再縈繞心中。

  彷彿剛卸下重擔,我揚起微笑,輕快的跑回資源班。這次是真的輕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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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分秋悟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