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的女女帷幕〉

 

  之前三篇介紹的都是《聊齋》中男男之間的情欲流動,甚至可以說,在蒲松齡的筆下,欲望的洶湧浪潮恐怕遠大於情感的涓涓細流(當然感情也是會有瘋狗浪啦)。這次我要介紹的是中國古典小說更加少見的女女題材。在〈嫦娥〉、〈績女〉兩篇中,也可以見到女女之間亦有情欲不能自已的流轉,可惜限於篇幅沒辦法多加介紹,至於女女之間更為細膩的情感樣態,絕對不能錯過〈封三娘〉中范十一娘與封三娘這一對「女伴」。

 

  范十一娘是官宦之女,「少豔美,騷雅尤絕」,求聘者皆不得她的認可。一次盂蘭盆節,正是古代女子難得能出外遊玩的時日,她前往寺廟參觀:

 

  方隨喜間,一女子步趨相從,屢望顏色,似欲有言。審視之,二八絕代姝也。悅而好之,轉用盼注。女子微笑曰:「姊非范十一娘乎?」答曰:「然。」女子曰:「久聞芳名,人言果不虛謬。」十一娘亦審里居。女答言:「妾封氏,第三,近在鄰村。」把臂歡笑,詞致溫婉,於是大相愛悅,依戀不捨。

 

  封三娘不只在那晚跟隨著范十一娘,「屢望顏色」,而且從「久聞芳名,人言果不虛謬」這句話推敲,封三娘早已注意范十一娘很一段時間了,而范十一娘與她更是「把臂歡笑」、「大相愛悅,依戀不捨」,之後封三娘「乃脫金釵一股贈之」,范十一娘也「摘髻上綠簪為報」。這當然可能是知己一見如故時會發生的場景,女生不也常兩個手牽手一起走嗎?但范十一娘回家後,可是「傾想殊切」,甚至「日望其來,悵然遂病」,這份相贈之禮跟定情之物也可說並無差別了,馮鎮巒便評道:「男子相悅,常也;乃以女子悅女子,深情纏綿,如蠶自繭。」便看到了女女「深情纏綿」在一般人的視界裡,比在當時仍不甚尋常的「男子相悅」更加稀有。

 

  范十一娘探不到伊人消息,鬱鬱寡歡,直到重陽節在家中花園散心時,方才與封三娘重逢:「忽一女子攀垣來窺,覘之,則封女也。呼曰:『接我以力?』侍兒從之,驀然遂下。」在古典小說中,通常都是由男方爬牆、鑽窗去私會女方,如〈鶯鶯傳〉裡的張生,或是《金瓶梅》裡的西門慶,而女方要不是默許,暗示(所謂「三五明月夜,迎風戶半開」),或乾脆像《金瓶梅》裡的李瓶兒一樣,與西門慶說好後,便在自己這邊的牆下搭好梯子,方便他下來。在〈封三娘〉中,卻是由封三娘先是爬牆來偷看,再來更爬牆跳進來,還主動要范十一娘侍兒幫忙,「驀然遂下」四字更是寫出封三娘的俐落。由此種種我們都可以看到,封三娘絕非一般印象中的古典女子,而「窺垣」/「窺園」以及爬牆等古典用語的暗示,似乎都在悄悄的向讀者洩密:這段情感是不合世俗禮法的。

 

  之後,她們二人偷偷過起同居生活,訂為姊妹,「偕歸同榻,快與傾懷。病尋愈。衣服履舄,輒互易著。見人來,則隱匿夾幙(按:即「幕」)間」,然而總算還是被范十一娘的父母聽聞了:

 

  一日,兩人方對弈,夫人掩入。諦視,驚曰:「真吾兒友也!」因謂十一娘:「閨中有良友,我兩人所歡,胡不早白?」十一娘因達封意。夫人顧謂三娘曰:「伴吾兒,極所忻慰,何昧之?」封羞暈滿頰,默然拈帶而已。

 

「封意」指的是之前封三娘對范十一娘所言的顧慮:「造言生事者,飛短流長,所不堪受」。范母對兩人所說的「胡不早白」、「何昧之」當然可以視為寬容的表現,但是是否也可解讀為對她們不合常理的行為的懷疑呢?封三娘聽後的反應是「羞暈滿頰,默然拈帶」,恐怕也不當只解釋為因為自身家庭寒微,比不上范家「朱門繡戶」的慚愧,而是對禮法終究揭開她們兩人隱秘關係的「夾幙」,因突然被「出櫃」而感到措手不及,但能「默然」而已。其後有一晚,由於封三娘被范十一娘的兄長「橫來相干」,封三娘堅持離開,挽留不住,她離開後,「十一娘伏床悲惋,如失伉儷」,可見兩人幾乎以伉儷相許了。

 

  過了數月,兩人再度相逢(是范十一娘先開園門,封三娘避開其家人而偷入),封三娘卻轉而為范十一娘介紹秀才孟安仁,甚至將范十一娘贈與自己的金鳳釵轉送給那名秀才,衍生出孟安仁與范十一娘的另一條情節。為何封三娘過了數月之後卻彷彿要將范十一娘推離自己呢?也許是感於兩人終究不可能走出「夾幙」,不如將對方推進男女相配的社會體制吧?而范十一娘相較於封三娘,卻也並不排拒男性,至於她與孟安仁之間如何相聚,在此限於篇幅只好姑且不論,且說封三娘促使范十一娘與孟安仁終於結為連理,並讓他們「避匿山村」,原本此後便欲辭去,終因「十一娘泣留作伴」,而「使別院居」,然而「封每遇生來,輒走避」,當范十一娘提出為求得與封三娘「百年聚」,「計不如效英(女英)、皇(娥皇)」時,封三娘以自己習練養生術,無法嫁人為由婉拒,由之後情節看來也並非謊言,然而就我看來,這更像是封三娘不願明言自己根本不願委身男子,但願陪伴范十一娘終生的藉口罷了。可悲的是,范十一娘並未察覺,甚至為了不讓封三娘再有機會離開:「十一娘陰與生謀,使偽為遠出者。入夜,強勸以酒;既醉,生潛入污之。」范十一娘竟然用這樣粗劣的方式,企圖使生米煮成熟飯,反倒使封三娘破了色戒,無法成道:

 

  封曰:「實相告:我乃狐也。緣瞻麗容,忽生愛慕,如繭自纏,遂有今日。此乃情魔之劫,非關人力。再留,則魔更生,無底止矣。娘子福澤正遠,珍重自愛。」言已而逝。夫妻驚歎久之。

 

《聊齋誌異》中狐妖與人相愛的情節多矣,成道與情欲的辯證亦不罕見,但這裡使用這類橋段並非單純「誌異」而已,我想更是以人狐相戀的不被允許,隱喻了女女相愛的不合於世,因而即使封三娘事事隱蔽,終究不得不離開這個還不夠寬容的人間世,「忽生愛慕,如繭自纏」八字,讀來真令人備感心酸。

 

  蒲松齡一改對男男性愛或多或少帶有的鄙夷眼光,對兩名女子幽微的心緒之描繪,遠遠不是這篇短文所能道盡,其選材之「異」於古代更是少有人及,故馮鎮巒評道:「聊齋各種題都做到,惟此中境界未寫,故又暢發此篇。」可謂深中肯綮。

  

  這學期的聊齋專欄只能到這裡告一段落了。現在不僅是男男、女女各隨所好,甚至連異性戀、男同性戀、女同性戀、雙性戀這些分類都愈來愈不夠使用,是否男、女真有各自的本質,以及固定的性向區分,在近年來也開始受到質疑。最近我在東野圭吾的《單戀》中看到一個有趣的比喻:也許每個人的性別特質就是梅比烏斯環一樣,正面與反面並非割裂,而是互相聯通,性向分類這種行為套句禪宗的話,「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由於語言、文字的變化速度遠不如近年來思想的不斷更新,這四篇專欄短文即使以解析古典為託辭,由於運用的仍是充滿歧視與粗暴界分意味的語言系統,想必還是有不少偏見與不足,畢竟我仍在求索的道路上,且一直尋找各種歧路可能通向的令人興奮的花園。

 

--原刊於「輕痰FM」(2012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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