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祭】

  當我第一次踏上北京城白廣路綠樹成蔭的街道時,這個煙霧瀰漫的城市,在我面前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花雨。


  無數淡青色的花瓣不斷飄落,掉在那些等待公車的學生肩膀上,我看見來去匆匆的人們面無表情地擦肩而過,他們化著精緻的妝容,西裝筆挺,和那些高聳入雲的建築物一樣無懈可擊。


  道路兩旁很多掃落葉的清潔工,可是滿地的殘花敗葉一如停憩的蝴蝶,忽地就翻飛起來,隨著從巷弄盡頭洶湧而來的風,遮天蔽日地瀰散在灰濛濛的天空下。


  這讓我想起海峽彼端有一個蓮花開落的小城,它沒有四通八達的地鐵,沒有雄偉壯觀的古蹟和辦公大樓,可是它的空氣清徹如水,穿梭在大街小巷的不是人潮也不是喧囂的交通工具,而是七星潭一遍又一遍的潮響和海哭。

然後我走進北京,在這霧裡的古都開始體驗白領階級的生活。

 

  週一到週五通勤上班,菸味濃重的辦公室裡進行著枯燥的文書處理和翻譯,我盯著電腦一整天,不明白為什麼這蒼白的螢光幕會讓那麼多年輕人在上面流連忘返。同事路疑借我看韓寒的《三重門》,書裡初中的孩子們痛苦而奢華地生活著,對未來既茫然又困惑;朋友顧問強力推薦大陸劇《奮鬥》和《我的青春誰做主》,美麗的男女主角在燈火輝煌的街頭分手,楊承琳的《左邊》被反覆翻唱,相對於六零年代的《血色浪漫》,這是八零後的北京經驗。我看著一群和我們那麼相似又那麼背離的少年男女,在一個那麼貼近又那麼疏離的世界裡掙扎生存,過於繁榮的商機和參差的教育水平是一個反差,背著GUCCI包的女大學生和跪在路邊的殘障者也是反差,打扮入時的年輕人啐了口唾沫在地鐵光潔的地板上,一個乞丐卻能把八天乞討來的零錢全部捐給四川賑災,在寒冬中迴避媒體採訪。

  我實習的單位全名叫做中民慈善捐助信息中心,隸屬民政部,我天天在網路上搜集慈善捐助的新聞,為人們的愛心感動得熱淚盈眶;然後天天在擠公交車的時候安慰自己沒事沒事,這些不友善的推擠只是一個城市過度發展的必然現象。電腦IPOD手機香菸,中國在世界面前展現的是一個強勢霸道而又頹靡更甚的姿態,我在瘋狂跌落的槐花墳中尋覓已逝的古老祖國,然而紫禁城是一個空蕩蕩的鬼域,五環內外鬼滿為患。人人都說中國在近代像隻覺醒的雄獅,可是在我眼裡,北京只是一隻繁華落盡的鳳凰,它站在世界的頂端引頸長嘯,雙眼卻黯淡無光。


  朋友帶我嚐遍北京小吃,玩過名勝景點,但我只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蹲下來,難過地閉上眼睛。不是玩得不開心,不是這裡的人們不夠熱情,而是我日日夜夜幻想中的帝都已然徹底死亡。那些夢裡浩蕩的江流,那些古書中衣香鬢影鶯燕穿梭的深宮宅邸,全部都幻化為夜空中湧動的黑色狂風,滿城無邊無盡的飛花。

 

  韓寒說過,如果現在這個時代能出全才,那便是應試教育的幸運和這個時代的不幸。如果有,他便是人中之王,可惜沒有,所以我們只好把“全”字人下的“王”給拿掉。時代需要的只是人才。


  五天前登上八達嶺長城,蜿蜒的城牆一重翻過一重,我俯瞰著毛澤東眼裡如此多嬌的江山,的確產生一股「人中之王」的豪氣,但是溽暑和密密麻麻的人潮很快就把我打回原形。我夠不上格稱為人才,自然也不是什麼人王,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二十年的青春時光裡有很多轉彎的地方,此時此刻,在北京,在萬里長城上,在一段生命與另一段生命的罅隙間,我看著我明亮稀薄的青春匍匐在大地上,想起郭敬明說過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很好的記錄者,但我比任何人都喜歡回首自己來時的路,我不斷地回首、駐足,然而時光還是扔下我轟轟烈烈地向前奔去。這段古老的遺跡印著無數活過的腳印,我站在那裡,彷彿可以看見隆冬時節地面結著一層薄薄的霜,噴著白霧的鐵甲士兵遙望著遠處的家鄉,而我的家鄉更遠在大海彼岸,我和幾百年前那些守城的孤魂一起面向南方,因為我們都不是時代需要的人才,所以才能站在這裡想家。


  這段實習的日子對我而言,是既燦爛又黯淡,既規律又紊亂。我從來不曾如此自在地上山下海,雖然自由對我就像空氣一樣是絕對必要的存在。所謂規律就是每天上下班,所謂紊亂就是我們馬不停蹄地走訪景點,可是卻不知道這麼做有什麼意義。


  在這群堅定的、懂得規畫自己未來的政大同學之間,我像個異類一樣,完全體現了文學院學生在生活層面和精神層面的不切實際。比如當參觀碼頭時,香港理工學院的學生馬上開始研究地基工程,商院學生則詳細地打聽煤鐵裝卸貨和運載的狀況,而我只會在旁邊吹吹海風,在逛故宮時想像百年前宮女列隊穿越長廊時飄揚的衣帶、在頤和園的荷花池畔描繪採蓮女子風中翻飛的裙裳,並惱怒地避開擁擠的人群和刺眼的驕陽,對古都之夢的幻滅暗自神傷。

 


  我並沒有後悔來北京,可是的確對「實習」的目標產生疑問,這麼枯燥的辦公室生活難道我要過一輩子嗎?我想我是太嬌生慣養了一點,但是站在圓明園裡,你低頭就可以看見無數的青春打馬而過,在那些破裂的噴水池、斷成碎塊的石柱間,一恍神、一霎那,我們就這樣垂垂老去。一個人總要走陌生的路,看陌生的風景,聽陌生的歌,幸好我在這陌生的城市忽然就發現自己還是必須長大。郭敬明說我們的青春是道明媚的憂傷。我走過北京熱鬧滾滾的夜市,站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一時分不清現在是早上七點還是晚上七點,因為北京的太陽落得很遲,彷彿在后弈手下倖存的日神拼命在綻放最後的光芒;我也分不清這是在北京還是台北,因為一位已經自殺的年輕作家這麼說過,你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每個都行色匆匆,遇見了,淡漠地看上一眼,誰也看不穿別人身後的故事。





作者介紹:

  扶停雲,目前就讀政大中文系。個性開朗,文如其人,爽健遒勁,有大將之風,加以學識超卓,散文遂有同輩少有的厚度,此外亦兼善詩與小說。曾獲得花蓮縣文學獎新詩佳作、全國台灣文學營創作獎散文類佳作、花蓮女中作文比賽首獎等等……





飄羽曰:

  靄靄停雲 濛濛時雨 八表同昏 平路伊阻 靜寄東軒 春醪獨撫 良朋悠邈 搔首延佇
  停雲靄靄 時雨濛濛 八表同昏 平陸成江 有酒有酒 閒飲東窗 願言懷人 舟車靡從
  東園之樹 枝條再榮 競用新好 以怡余情 人亦有言 日月于征 安得促席 說彼平生 
  翩翩飛鳥 息我庭柯 歛翮閒止 好聲缸和 豈無他人 念子實多 願言不獲 抱恨如何

  停雲的名字,語出以上陶淵明<停雲詩>,表思念親友之意,以後停雲便成思友的代稱。

  不用懷疑,上面的詩當然是用查的,我之前頂多知道它出典陶淵明。

  在我對大學同學還矇懂未知時,我先寫了子齊,沒想到停雲的卻遲到那麼久,主要原因是,停雲沒有部落格,網路上很少她的文章。最近她參加遠赴大陸的交換學生活動,半被逼的寫一篇作業上傳,此時不嘴砲,更待何時?

  最早的認識,理論上該在宿營。我們是同隊,但我除了覺得這個名字很特別之外,根本沒有別的接觸,所以有跟沒有一樣(結果第八小隊最後我最熟的是桂禾?)。

  夠格的認識,還是在舞雩社,這個讓我最自在的「社團」。

  印象中,她風塵僕僕的揹著羽球拍袋快步走進藝中seven外的休憩區。扔下行李後,她便去seven買大亨堡,風捲殘雲般的掃完後,擦擦嘴,意猶未盡的說:「我想再去買一個。」然後又毫不考慮的搜刮出一份大亨堡。連我這食量享譽高中大學的高手,見到她都不免甘拜下風。

  此後,我們(我、子齊、珊珊、停雲)每個禮拜二的五六節,都會聚在這個休憩區討論彼此的作品。或詩或散文或小說,我們四人至少都會其中的兩種文體(我和停雲一樣是三棲……有問題嗎?),所以每個人的作品都能接受不同眼光的檢視。單靠msn多人會議敲下的議程,萍水相逢的我們,對彼此的作品卻都十分認真,既享受對方筆下傳達出的個人氛圍,也藉由討論理清對創作的疑難雜症。

  常常,我灌著十七元一瓶的seven茉香綠茶,子齊啜飲二十五元的摩卡咖啡,停雲嚼著常常那時才吃的午餐,珊珊優雅得很不吃什麼。各有各的姿態,卻從不衝突。

  我也聽說過,有些人覺得我們這聚會很怪,不管他們是覺得創作是極其奧妙私密的內心工程,或者只是廉價的訕笑,一年來頂多十幾次的舞雩社聚,卻是我大學難得全心投入、不加設防的時光。這樣純淨的感受,不是世故的人能了解的。

  我們讚賞,都是真心的擊節鼓掌;我們批評,也都是發自胸臆,講出我們為什麼這樣認為的心路歷程。我們都還不是文學領域的專家(但停雲已經很接近了),大家也都還沒修過文學批評,但,毫無心機計算的彼此觀照,我認為更勝過拋下一句「你不適合創作」,或搬弄一卡車術語,實則主觀唯我的長篇垃圾還要有益彼此的成長。

  下學期我們都忙,連大論發三人一起討論都不多,社聚更難四人全部到齊,不過,每次聚會我們還是很高興的交換彼此的文章,驚嘆對方作品又有了不同的風味。有時是在憩賢三樓,邊挖冰淇淋邊對作品品頭論足,十分清涼。

  抒情太多,該回題了。

  停雲的能力,我在部落格一向不避諱重複提起,以下選兩段最曲盡其妙的:

  她用辭雖華麗,設譬雖新奇,不但不阻滯,還有一種類似簡媜的靈動飛揚之氣;她好用長句,但念起來一氣呵成,精緻而厚實的畫面感洶湧撲來,簡直已不是同輩之作,可以躋身散文作家之林而無愧。子齊有她的七分文采,但截彎取直過的小河,終不如滔滔江水;子雅有她的七分濤聲與浪花,卻像黃河般大起大落,河道數易;我有她的七分流量和流速,但水質?零分!


  停雲的文章不若她的外表,慘綠的憂傷與世故的冷言,覆以華麗而精準的語言。在我們這種年紀,能文采與內容、深度與流暢兼具的,即使是本系,就我所知,也就她一人而已。
 
  這會是過譽嗎?

  舞雩社的四人常常拿文章給堂錡老師看,子齊一聽到老師叫他繼續寫下去就可以說個半天,放到狀態,甚至還寫首詩;我呢,一聽到我苦心經營的<異鄉人>得到「基本上沒有什麼問題,有象徵,有呼應,想表達的東西也比以前多元多樣」,我也是吃吃笑不已。然而,老師看停雲的文章,卻是不禁浩歎:「我十年來沒看過大一的學生就能有這樣的水準,以前,大概只有鍾怡雯和簡媜吧!你如果繼續經營下去,出書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她,已可躋線上文學作家的門檻。

  當然,系上以至於同年級,高手自不乏人,但停雲的可貴在於,即使是同輩作家,據我所知,文字都很少像她這般有力量,題材這般有深度,她當然能描繪這一代小我心靈的徬徨失措,卻也能揮灑家國、文化等遍及大我的感悟,也就是說,她工筆畫與大塊山水兼而能之。如此,我們不會覺得她無病呻吟,不是喬裝哲學家的囈語,不是故作濃稠的慘白,而會被文中傳達出的人生體會深深打動。或許,家裡舊學的淵源、花蓮面海朝日的壯闊,以及排得滿滿的學習行程,都是滋養她有如此特別之姿、閎深之識的養分,當然,天生才氣也絕不可沒。

  書房與山光,造就了這麼一位文字探險家。我想,這才是我連車尾燈都看得模糊不清的原因。 

  即使如此,她並沒因此驕傲,與我們相處,仍如大海般讓人心曠神怡,也唯有如此的秉性,方能下學而上達,讓她的人與文章更具魅力。一心求道固然孤絕難攀,但我們這種人,畢竟希望那優越的少數族群能平視看待,而非冷笑俯視。

  我手邊尚有滿滿一張A4她親筆寫給我的文評,看著那大剌剌的字跡,想到她最近她於msn跟我說:「我很喜歡我們交流作品的感覺。」很高興,也有一絲感慨。

  如今,每一寸尚未崩壞的園地,都需要全心全意、不摻雜質的護持。

  今天颱風要走不走,的確是「時雨濛濛」,但願閒飲東窗之樂,開學後還能再續。

  一敬難挹之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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