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4-1

  「怎麼了嗎?老師?」甄心怡擔心的問。

  她從未看過韓慧瑩有過如此凝重的表情,這表情還是她從學生時代到現在,十多年來從未看過的。

  韓慧瑩閉著眼,似乎是在冥想,又似乎是在感覺什麼,甄心怡與王蕙心對看了一眼,都露出疑惑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她才彷彿剛睡醒似的,緩緩睜開了雙眼。

  「你去叫大家現在集合。」她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甄心怡雖然滿腹疑惑,也沒敢多問。她轉向王蕙心,王蕙心也只是不明所以的點點頭,於是她和王蕙心就分頭去叫還玩得不亦樂乎的學生們過來。

  「這麼快就要走了?還沒十分鐘吧?」佳祈正在思考用什麼方式處罰一位遊戲輸掉的同學,遊戲卻不得不中斷,她的不爽完全寫在臉上,不禁有些大聲的向還有些錯愕的同學說:「走啦走啦!老佛爺在叫了!再不走小心被拖出去斬了!」

  「說要休息的是她,怎麼屁股還沒坐熱就又叫我們走了?」王蕙心告訴伊帆後,她不禁小聲咕噥著。

  她沒笨到抱怨出聲。

  她依稀記得,一個月前的歷史課,她坐在最後一排和惠玲聊天,明明他們倆的氣聲已等於咬耳朵的程度,韓慧瑩上課上到一半,竟突然接著他們的話:「我覺得林志玲的氣質是全台灣名模當中最好的呢!這一定和她書讀得多有很大的關係,像那個蕭薔,我看她還不如不要講話的好。」原本要接著惠玲的話頭說「林志玲那種聲音愈聽愈噁心」的她,當場傻住。

  從此之後,她再也不敢在韓慧瑩的眼皮下講她的壞話。

  學生們陸陸續續的到柳樹邊,原本還鬧哄哄的亂成一團,但看到韓慧瑩那張原本就不甚美麗,現在因為臉色鐵青而更形難看的臉後,不想安靜的也不得不安靜了。

  等到大家歸於死寂後,她緩緩掃過大家或是疑惑,或是不滿的臉,才緩緩的說:「你們從早上玩到現在,也夠了,所以,不要再繼續了,我們……下山吧!」

  此言一出,全班譁然,「嗄」聲四起。

  「老師?」甄心怡不禁失聲叫道。韓慧瑩的突然現身比起現在她的一語驚人簡直是小兒科。前者可以說是驚喜,後者就絕對是驚駭了。

  學生還來不及回應,韓慧瑩又繼續她難得緩慢而沉重的語氣:「我已經決定了,不要問我為什麼,跟你們解釋你們也不懂……總之,我們先下山,再打電話請遊覽車來載我們回去。要打電話告訴父母,不要回去台北又馬上跑去網咖了……」

  「你決定了,可是我們還沒決定!」一句冷冷的話,打斷了韓慧瑩接下來為大家的謀畫。

  說話的是凱翔,他原本一直站在最後,現在終於忍不住走到前頭,雙眼不眨的直視驚詫的韓慧瑩,眼神充滿倔強與不服,甚至有點像獨行於荒野的狼。

  韓慧瑩清楚的接收到他叛逆的眼神,看到他那擺明不屑的嘴角上揚,她哼了一聲,彷彿就要發作,卻只是深深吐了一口氣,接著又緩緩的說:「好!那你們有什麼意見,說出來給我聽聽。」

  甄心怡神經又被扯緊了些,但卻也有些訝異:如果是以前遇到這種情況,老師早該發飆了啊?

  她依稀記得,從前他們班上也是有人不知死活--也不記得是為了什麼事了,反正八成是老師的態度讓他不爽,竟然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公然頂嘴,韓慧瑩的反應她記得很清楚,她連珠炮的反吼回去,最後,她氣到用力一掌拍在講桌上,並碰碰碰的走出教室,甩上前門,而那講桌,居然……崩掉了!

  彷彿就是電影場景,「磅」的回音仍未止,講桌先是發出「嗶嗶啵啵」的哀號,突然一道裂痕伴隨一聲「啪啦」出現,接著是數道大小不一的裂痕,然後,講桌就成了一堆癱在地上一片片的棕色碎板。

  那位頂嘴的同學,嚇得跌回座位,一聲都吭不出來。

  凱翔不語,望向後面的同學。

  沒有半個人「發表意見」。

  他甚至有種錯覺,好像大家都退後一步,只留他和韓慧瑩針鋒相對。
雖然只有幾步之隔,但這幾步之隔彷彿是圍起擂台的紅繩,他們彷彿已成了吃爆米花喝可樂的觀眾。

  佳祈原本要開口,但嘴唇才顫動了一下,柔柔便偷偷捏她一把,暗示她不要輕舉妄動,於是佳祈也只好用眼神支持他。

  祐達很想出去說些什麼來緩和氣氛,但他不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甚至不敢跨出一步,他看了看國華,國華則回以神色凝重的搖頭,所以他也只好繼續看著。

  其他同學,有的同樣心懷不滿的瞪著韓慧瑩;有的四處張望,就是不看在前頭的兩人;有的只低著頭,蹂躪那些蘸著不知是露水還是雨水的青草……

  不管在做什麼,他們都沒開口。

  沒什麼人愛惹麻煩,很不巧的,凱翔正是那極少數的「什麼人」當中的一個,他見沒人開口,似乎也深深嚥了一口氣,才說:「我有!」

  「你有什麼意見!」

  「大家玩得正高興,你憑什麼叫我們走我們就要走!」

  「就憑我是六年八班的導師!」

  「這裡是學校嗎?這裡是天藏山區!你憑什麼管我們!」

  「管你們在那裡,我都是你們的老師!」

  「老師就了不起嗎?老師就可以不管學生怎麼想,想怎樣就怎樣嗎?你的薪水還是靠我們繳的學費,憑什麼你說的話就是命令,我們說的話就是放屁!」

  「如果我就只是個坐領薪水的老師,我幹麼還跟著來?我是……」

  「誰叫你來了?我們全班早就投票決定不讓你來,是你自己硬要跟來的!」凱翔不加思索的脫口而出。

  柔柔不禁暗罵他的愚蠢。

  「要不是看你們做事掉東落西,你以為我很高興早早起來趕到這,還幫你們勘查地形啊?少自以為了!」

  「你就以為天下只有你自己最厲害,其他人都是小孩?對啦!跟『您』的年紀相比,我們都是小孩啦!」

  「你!」

  「你要走,那是你的事,你自己走!免得我們一整天都要聽你囉哩囉嗦的廢話!」

  「好!這是你說的!你們最好不要給我後悔!」話未說完,她就真的大步往來時的路上走。

  沒有一個人預料到情況會變成這樣,每個人都驚呆了。

  「老師……」甄心怡總算逮到機會插進一句話,隨即又被她打斷:「好了!不要再多說了!我只是個坐領乾薪的工務員嘛!你們幹麼要聽我的話呢?導師算什麼!」

  想留她的人不敢去掃風颱尾,更不想因此而讓不想留她的人討厭;不想留她的人則只希望她走愈快愈好,所以沒人有挽留的動作。不管是哪種人,基於愧疚或不屑,都刻意將眼光集中在凱翔身上。

  因此,沒有人注意到,在短短的一兩秒間,韓慧瑩的身影就已消失在小路的重重樹影中。

4-2

  「唉,你又何必這樣頂撞她,再怎麼說她也是你們的導師啊!」王蕙心搖搖頭。

  「導師?不要誤導我們就好!」凱翔嗤之以鼻。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甄心怡見到她最敬崇的老師被氣走,竟也有些冒火,只是她還盡力克制住,要不然她應該說:「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老師……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麼。」凱翔的氣勢也不得不被甄心怡這般硬壓怒氣,卻又躍躍欲發的姿態稍稍遏抑住。

  「你既然知道,那你現在就趕快去找老師,並和她道歉。」甄心怡的語氣雖然平平,卻斬釘截鐵,不容他反駁。

  「我……可是要不是她太獨裁,我也懶得跟她吵。」要是別人,凱翔早就不滿的大聲回辯,但甄心怡不是別人,是全校所有被她教過的學生都十分愛戴的老師。凱翔雖然對大人總有一股不知何來的反感,卻也找不出個討厭她的理由,所以這句回話對他而言已算是十分客氣的了。

  甄心怡忍不住就想直接答「我不管你怎麼說……」,但她還是忍住了,因為她總以「不恥下聞」作為老師的準則,所以她微頓了一下後,道:「我相信老師不會無緣無故的叫我們下山,一定有什麼原因。」

  「好!那我問你,她有什麼理由在大家玩得正高興,下午兩點剛過的時候就叫大家回家?為什麼不跟我們講?更何況就算她有什麼理由,我們為什麼一定要聽她的話?」凱翔又不由自主的強勢起來。

  「這……」甄心怡實在也答不出來。

  她會忍不住想替韓慧瑩說話,多半出於愛師之心,其實她也知道,凱翔說的很有道理,沒有道理的是她的恩師。

  「我想……老師要我們下去,一定是為了我們好,所以……」甄心怡只能這樣回答。

  她本不算是個很會作論述的人,她也一向不以辯倒他人為樂。別人先出招,她自保尚且困難,何況對敵?

  柔柔不禁暗笑:要是我,就直接叫他去道歉就好了,還跟他說那麼多,反而搞到自己說不出話來?

  柔柔並非贊同韓慧瑩所說的才如此想,現場的人只怕根本沒有人贊同剛剛韓慧瑩的決定,只因她是站在甄心怡的角度去想,自然會擬出對自己最有利的「戰略」。

  事實上,這想法不只聰慧的柔柔有,連平常說話總惹人笑其愚蠢的惠玲和耀慶都想到了,偏偏只有甄心怡沒想到,這只因她已陷入私情,而且她並不是在與人辯論,而是誠實的說出她的感覺。

  百分百的感覺,與理性對抗往往不堪一擊。

  凱翔看到甄心怡被自己弄得如此窘迫,雖然他無心,甚至努力克制,但還是覺得很不好意思,就在他不曉得要接什麼話時,一道比甄心怡更柔和的聲音插了進來:「但我們也沒辦法確定,慧瑩老師不是因為什麼非常要緊的原因才要我們離開啊?說不定她是真的不能說,或者不知道該怎麼說啊?」

  「能有什麼理由?八成是看我們從她來開始都沒什麼在理她,事前又沒有請她來,所以她才不爽吧!」他不加思索的答。

  「喔?原來你們真的是故意沒告訴她這件事啊,怪不得你們看到她來的時候居然嚇成那樣。」王蕙心仍然溫和的說:「可是,你們這樣做,不覺得會很傷她的心嗎?她雖然脾氣可能不是那麼好,但也對你們不錯呀,像是她前一陣子不是才做茶凍給你們吃?她也常常在校務會議上挺身而出,替你們爭取福利啊!這些我都做不到呢!」

  「那茶凍我可沒吃。」凱翔駁不了「她對大家很好」這個事實,語氣也不禁軟了下來。

  那天,全班敢故意不去台前領茶凍的也只有他。當然,厭惡韓慧瑩的同學數目遠大於一,只是其他人都不敢做得太過明顯罷了。韓慧瑩倒沒對他怎樣,只是偶爾忍不住酸他一兩句罷了。

  「如果今天換做你是慧瑩老師,知道你的學生都故意瞞住你班遊的事,你會不傷心、不生氣嗎?」

  「……會吧。」

  「你看,她今天突然來了,卻沒有對你們生氣,反而她還特地帶了幾罐防蚊液,怕你們被蚊子叮,只是因為我事先幫你們噴過,她就沒跟你們說而已。她剛剛不是還跟你說,她還事先過來探查過這座山,這難道還能說她不照顧你們嗎?我覺得,就算你不希罕她這樣做好了,也不能抹滅她的用心吧?那我想,你也不必在她還沒說他要我們下山的理由之前,就對她這樣吧?你說對嗎?」

  甄心怡見她替韓慧瑩說話,差點就要出聲道謝。

  「……所以?」

  「你還是去找她道歉吧!我想她不會走很遠的。」

  「我打手機給她。」甄心怡連忙拿出手機就撥號。

  「這……」他其實並不是很同意王蕙心,因為他一向獨斷獨行,從不喜歡別人干涉,只要他自己認為不負己心,別人的感受如何他很少在乎,除非那個別人是他所在乎的。

  他雖然也算在乎韓慧瑩,但那種在乎的性質並不好。

  他突然轉向開始竊竊私語的同學們,說:「你們剛剛全變成了啞巴,現在你們可以講話了吧?」

  凱翔雖然長得不怒自威,在班上的影響力也不小,但畢竟不能和怒氣沖沖的韓慧瑩相提並論,所以終於有幾個人肯開口了。

  「既然她都知道了,如果不去跟她說對不起,難道我們還能玩得下去嗎?而且我們也還有半年要和她相處呢!」柔柔說。

  「你想要叫他去向韓慧瑩道歉喔?是她自己要走的啊!我們又沒逼她!」耀慶完全沒看到承翰使的眼色。

  「而且再怎麼說她也是導師,跟她撕破臉對大家都沒好處吧?推甄要到了,操行成績、銷過都要看她耶!」惠玲說。依帆根本連眨眼睛都懶。

  惠玲在他人眼中雖不是聰明人,但這句話卻很真,真到班上沒幾人敢說出口,甚至連在心裡想想都覺得有罪惡感,但她還是說出來了。

  「她敢公報私仇就來啊!怕他喔!反正我才兩支小過,也不會畢不了業!」耀慶直接反駁。

  「又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惠玲反唇相稽。

  凱翔也不理他們,自己低頭想了一會後,逕自走到也站在人群後的心瑜身旁,認真的問:「你的決定?」

  「啊?為什麼要問我?」她驚訝的樣子,和她平時被他逗笑時一樣有酒窩,一樣可愛。

  「不管!你回答我就對了!」

  「呃……問我不準啦!」

  「不管!你回答我就對了!」

  「呃……你好像因為愛校服務都沒到而被記了不少小過吧,而且你又遲到很多次,所以我覺得……你還是去道一下歉,免得以後因為操行分數不及格就沒辦法畢業了。」

  「好!衝著你這句話,我去!」他突然咧嘴笑了,彷彿剛剛完全沒生氣過,轉頭就問:「心怡老師,找到她了嗎?」

  「呃?奇怪了?居然收不到訊號?」甄心怡詫異的看著號稱上天下地都收得到的手機。

  「我也不行呢!還有誰有她的手機嗎?」王蕙心問。大家都搖頭。

  「算了,反正從這裡下山的路就這麼一條,她幾十歲的人走不了太遠啦!」

  「那我們先把大家帶上去孟宗竹林,你就想辦法帶老師過來,我想這樣她的氣應該會消的。」甄心怡說。

  佳祈不禁撇撇嘴:「說來說去還不是要聽她的話……」但凱翔早已跑得遠了。

  其實他不是已不生氣,他雖不會記仇,但與韓慧瑩的齟齬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選擇去道歉,也不是只因為心愉的一句話,更不是因她討厭的惠玲的現實說法。

  為了什麼呢?或許還是為了這個畢竟最真誠、最讓他愜意的班級吧?

4-3

  落櫻紛紛。

  同樣的美景,韓慧瑩的心境卻已不美。

  「這群不知好歹的小鬼!」她一路上喃喃卻不小聲的咒罵著。

  她在早上五點左右就出發前往天藏山區,整個早上也都耗在仔細的勘查地形上。她不得不認為,自己就算再謙虛,也不能說自己不夠愛護學生了。

  儘管學生們對她的「愛護」讓她生氣到現在,她還是決定來了,換來的卻是一頓不服的頂撞,甚至她的學生也沒人站出來替她說話。雖然告訴自己「沒什麼好生氣的」千萬遍,但她憤怒的喘息聲仍難以停止。

  「唉!現在的學生愈來愈難教了!」等到她的呼吸終於恢復正常後,她選了棵櫻樹緩緩的靠著,緩緩的坐下來。

  她常很自豪的說,她是這高中的創校元老,因為從創校以來到現在,近二十年她一直在這學校,帶過的學生多到她幾乎記不清楚,她的閱歷之豐自不在話下,但她不得不承認,這班是有史以來最令自己感到無力的。

  雖然這班能令她頭痛的學生大概只有凱翔一人,遠不及以前她當放牛班的導師時,簡直可說是群魔亂舞的地獄景象,然而她現在竟開始懷念與那些滿身汗臭,抽菸、喝酒、嚼檳榔三項來複選的臭男生們。雖然那時的確是很頭痛,但當他們要畢業時,她卻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還讓他們邊哭邊笑到肚子痛。

  「現在這個班,能讓我興起一絲不捨的感覺嗎?如果不能,我幹麼要把自己搞得那麼累呢?」她拾起一枚櫻花,顧自嘆道:「一片櫻花凋落,又會生出一片櫻花,也沒見櫻樹捨不得,也許是我太執著了……真是的,怎麼突然那麼有雅興了呢?」

  她實在說不出為什麼會有這種欲振乏力的感受。
  
  此時,一陣急促的跑步聲傳來,不久,似乎永遠帶著不屈意志的雙瞳,對上她猶帶茫然的眼神。


  


  凱翔看到韓慧瑩時不禁稍感驚訝,因為他沒見過她有這種樣子:倚在樹下,手裡捻枚已沾上點污泥的落櫻,彷彿是在看著他,又好像什麼都沒在看。

  以往的韓慧瑩,不會像現在一樣毫無光采,她以前總像全身上下都裝滿聚光燈一樣,說話與動作都是光采奪人,儘管他討厭的就是這不管別人是否感到刺眼的光芒,現在看她變成這樣,他卻更不習慣。

  他開始後悔幹麼不找個人陪他來了,至少這樣比較不會尷尬:如果我拜託心愉陪我來,她應該不會拒絕吧?心愉在老師心目中也都是乖巧可愛的好女孩,自然是最好的潤滑劑。

  「呃,老師?」

  「你來啦。」她似乎想裝作跟以前沒兩樣,但聲音已沒以往的有力與豪邁。

  「呃……我是要說……」他難得的口吃起來。

  他的計畫原是很乾脆的說聲「對不起」,然後再隨機應變,但現在居然連第一步都踏不出來。若他認為自己真的有錯,要他倒著說十遍對不起也不會像現在一樣滯礙。他雖可稱得上善辯,但並不擅長作偽。

  吞了吞口水,他接著說:「我是要說,大家已經到上面了,心怡老師叫我請你過去。」

  「請我過去?你不是要『請』我回去嗎?」她淡淡的回道。

  「……現在不一樣了。」他差點又控制不住,但想到這是全班交付給他的任務,他只好忍耐。

  「哪裡不一樣了?反正我的話你們都不用聽啊!你們有什麼事都不用告訴我啊!你們厲害,自己去處理就好了啊!」她忍不住又恢復了點本性。

  他深吸一口氣,勉強按耐住大聲的衝動,緩緩的說:「大家覺得這樣很不好意思,所以……」

  儘管說的很慢,但仍聽得出來某些字帶著顫抖,那是不悅的顫抖。

  「看你好像並不服氣,那幹麼還來?」自稱神通廣大的韓慧瑩當然不會看不出來,儘管凱翔愈說頭愈低下。

  他怕他受不了又和她爭辯,結果就是不管理在誰那邊,對的一律都是韓慧瑩,因為她是老師,因為她是長輩,因為她對學生很好……這樣對自己、對全班都沒有好處。

  「……是老師叫我來的。」他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話。

  「是嗎?我看是同學叫你來的吧?他們怕我回去以後會告狀、會對你們很差,甚至是把你們的操行分數打低,讓你們推甄很難過?」

  他不答話,但他難看的表情已足以解釋。

  「看!我說的沒錯吧!不過請你們放心,我從此以後,你們的任何事我都不會再管了,你們高興去哪玩就去哪玩,管你們要繼續上山還是怎樣,幹麼要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呢?反正聽了只有壞處嘛!我又幹麼把你們放在心上呢?乖乖領我的導師費,惦惦不講話就是了……」

  「說來說去,你還是沒說為什麼要叫我們下山,你不講我們怎麼知道到底要不要下山?一直這樣耍脾氣有用嗎?」他終於受不了了。

  「我不是說了嗎?我講了你們也不懂……」

  「又來了又來了!我也說了好幾次了,你不說怎麼知道我們不懂!我……」正當他又要開始大聲時,她猛地一聲喝道:「閉嘴!」

  她這一吼不但恢復了以往的力道,甚至猶有過之。

  「你……」他正想再說時,卻看到韓慧瑩已沒在看他,而是閉眼不知在傾聽什麼。

  她一張眼,便說:「回去你就知道我在說什麼了。」

  然後她就……不見了?

  不,不是不見。

  在他眨第一次眼時,他還能看到一滴似乎在高速移動而有些模糊的墨點,再眨一眼,就只剩滿林風晃櫻葉的沙沙聲。

  「這……起碼也有一百公尺吧?」他驚詫的樣子,彷彿就是當年親眼見識掌崩講桌,嚇到跌回座位的學生。

4-4

  星巴克的包廂。

  此時裡面有一女二男,還有一人未到。

  「老四年紀最小,居然還要我們等他?」一個面白、略嫌枯瘦的男子看看手錶,有點不耐煩的說。

  「不急。」一個隱身在角落黑暗的男子閉眼道。

  「也沒幾分鐘嘛,我想他是有什麼事耽擱了吧?」女子道。

  「他不是自認為比他老爸還強?還有什麼事能讓他擔擱的?」臉色蒼白的男子不屑的撇撇嘴。

  「來了。」男子睜開雙眼道。

  不久每個人也都感覺到他來了。女子起身為他開門。

  一名高而瘦,清秀而不失男子氣的青年走入。

  「哦?是誰讓你動手了?」女子感到他的真氣仍在激盪,詫異道。

  「我也不知道是誰。我原本打算解決完士林的交易後就過來,沒想到有人來找麻煩,因為實在太突然了,貨物被他毀掉五成以上。他事完後就馬上逃走。為了這次會議,我沒親自去追,反正交易已失,再追也沒什麼用。」

  「就一個人?你讓他逃走啦?」

  「哼!就算是你們三個全在,也未必能攔得住事成便立刻撤退的他!」那青年毫不掩飾對正拋著小刀的「小白臉」的不爽。

  「不想臺灣竟有如此角色!」那一直在角落的男子,雙眸彷彿亮了起來。

  「你一個人可以處理嗎?」女子問。  

  「當然!不過是個沒膽正面決鬥的傢伙!」青年哼了一聲,小白臉則回以冷哼兩聲。

  「好了。讓我們確定一下星期六各自負責的事……揚傑,麻煩你當先鋒;隼,麻煩你在山區四處巡查,看有沒有影響我們行動的人……」

  分派工作完後,女子繼續反覆確認細節,直至完全無誤,這就耗了兩個多小時。四人也不再打話,陸續離開。

  「大姐,不過是一群學生,我們四人齊上,快速解決就好,何必還要分什麼工呢?」隼是倒數第二個走的。在離開前,他一邊將鎖鍊椎一收一放當溜溜球耍,一邊問那女子。

  那女子淺淺微笑道:「既然他們只是一群學生,我們幹麼要一起出手?其實我們大有可能只要看熱鬧就好。再來,若我不叫揚傑當先鋒,你難道不會說這種小事交給他最適合了嗎之類的話?更何況,你知道我一向是很謹慎的。」

  「知道啦!『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嘛!你平常最愛說的。」依隼這種對凡事都冷嘲熱諷的個性,也只能和女子相處的來。

  女子依然回以看似平凡,但卻又似蒙娜麗莎的微笑。

  神秘的微笑。

4-5

  竹林帶給人的又是另一種氣氛。一種近乎莊嚴的感覺-不論視覺、聽覺甚至是嗅覺-瀰漫整片孟宗竹林,彷彿此林是座廣袤的精舍。看著無論是翠綠或是枯黃都一樣直直挺立的竹子,聽著彷彿也被這片竹林感染而少了俏皮的鳥鳴,只要稍微有心領略,都會感覺到自己的心靈被洗滌乾靜,一片空明。

  可惜的是,這些學生們的心不在此,仍在說走就走的韓慧瑩身上。

  竹林內隱約窸窣的蟬聲,正像三五成群的學生悄話聲。





  「你覺得怎麼樣啊?」如絮問身旁的俊宇。

  「什麼怎麼樣?」

  「就老師啊!唉!我覺得看她那樣子,好可憐喔!你說呢?」

  「呃……」其實,他雖在男同學之間聊得很開,但幾乎不會表態什麼,因為他不喜歡自找麻煩,但如絮既然問了,他也不可能不回答,所以他續道:「也是啦!我也覺得凱翔有點過分……雖然我也很賭爛老師剛剛硬要我們下山去啦!可是……我總覺得這樣太衝動了,而且……也不太對啦!不過如果我是他,說不定也是會忍不住嗆她耶!呵呵!」說到最後,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呵,我就是喜歡你的坦白……唉!」

  「你嘆什麼氣?」

  「我為老師感到難過啊!」其實,除了這件事,她還嘆因為現在氣氛完全不對,沒辦法向俊宇說「那件事」了。

  「喔……」俊宇的語氣彷彿也透出低落。





  「你覺得怎麼樣啊?」祐達問身旁的國華。

  「我覺得事情不會那麼單純……」國華沉吟著。

  「我也覺得怪怪的耶……我想老師應該不會真的沒任何理由就要叫我們都回家去吧?她明知道很多人都不會答應啊!就算她平常再怎麼……也不會這樣做吧?」

  「如果有什麼理由,為什麼她不說出來呢?除非那個理由是她覺得我們不會相信,甚至是很嚴重的事……」

  「聽你這樣講,我突然覺得心裡毛毛的……」





  「羽萱!你也說說話啊?」惠玲不禁大聲的對前頭正依在宇軒肩頭的羽萱說。

  「說?說什麼啊?」羽萱在水裡說話似的,連語氣都是模模糊糊的。

  她的確是陷在戀愛的湖裡了。

  「你們女生管她要幹麼?她走了不是更好?就算她在,不要管她也不會對我們造成什麼影響吧!」

  「我看你所謂的『我們』只有你們兩個人吧!」依帆不禁笑了。

  「吼!羽萱!你自從被她追走後就一直這樣,見色忘友!」惠玲用力的搖頭。

  「我哪有啊!」羽萱抗議。

  「算啦算啦!你這個叛徒!」惠玲看她那副嬌羞的樣子也忍不住一笑,轉向宇軒說:「你可不要以為她現在這副根本完全癡呆的狀態,你就可以對她怎樣喔!我們可是有送她一個秘密武器呢!」

  這個「秘密武器」,是惠玲、伊帆兩人集資最近在羽萱生日時送的。羽萱從未用過,也不認為需要,不過怕她們覺得自己不領情,她還是隨身攜帶。

  「哈!可惜我不會對她怎麼樣,所以我見不到啦!」宇軒一點都不在意,燦爛的笑答。




  
  「哼!好好的一個班遊,全被韓慧瑩給毀了!也不知道他在發什麼瘋!」佳祈氣著說。

  「她沒揪出我們來已經算不錯了。很明顯的,她之前就知道我們故意瞞著她,要不然剛剛凱翔說漏嘴時,她早就藉題發飆了。」柔柔淡淡的說。

  「對喔,我沒想到那麼多……哼!怕她嗎?校規有規定班遊一定要通知導師嗎?」說是這麼說,不過佳祈的氣已稍餒。她看柔柔彷彿在思考著什麼,奇怪的問:「你是在想什麼啊?」

  「我是在想……如果老師真是氣我們沒告訴她班遊這件事,才命令我們下山的話,為什麼她不一見面就開罵,而要玩到一半才突然說呢?」

  「哼!裝模作樣!」

  柔柔沒理她的冷笑,繼續喃喃道:「而且她明明知道我們在瞞她,也沒有追究主使者是誰;凱翔問她有什麼理由要我們下山時,她本來也可以說是因為我們故意瞞她,這並不是完全沒有說服力啊!這代表她剛剛之所以要叫我們下山,不是因為我們瞞她的關係,而很可能是為了更重要的問題……」





  「幹!一場好好的班遊,就這樣給韓慧瑩搞砸了!」耀慶現在身旁都是男生,所以可以毫無顧忌的飆髒話。若旁邊有女生,就算不是很漂亮,他也會收斂很多。

  「算了吧!等下凱翔如果真的把老師帶回來的話,就不要管她就好了。」承翰說。

  「最好是可以當她的煩人碎碎念是空氣啦!靠!如果她等下再擺爛,就換我上去嗆她!欸!你說對不對啊!龜頭……」

  耀慶回頭一看,突然他呆掉了。

  承翰看他停下腳步,也回頭一看。

  他也呆掉了。

  龜……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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