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枯荷

　　直到風停了，最後一片花雨落在地上時，大家才記得拿起照相機。
 

　　「沒想到這一片山櫻花林還是這麼漂亮，感覺很整齊卻又很自然，就算只比櫻花，我覺得阿里山和陽明山都差這裡一點呢！」甄心怡拾起一片花瓣細細欣賞一番。

　　「為什麼這裡的風景那麼漂亮，卻不怎麼有名呢？明明從遊覽車下來只要走三十分鐘的路，而且也滿好走的。」祐達問。

　　「當初我來的時候也是這樣，那時我們還是誤打誤撞才到這裡的，後來問住這附近的人，才知道這裡叫『天藏山區』。不過今天都沒看到其他人，之前我記得也有看到幾個登山客呀！」甄心怡說。

　　「這樣也好，免得我們玩太大聲而打擾別人嘛！」王蕙心說：「喔，差點忘了，心怡，請你叫學生先集合一下。山裡蚊子多我怕壞了他們的玩興，他們大概也不會都帶上防蚊液，所以我昨天去要來幾瓶防蚊液，現在趕快給他們擦吧！」

　　王蕙心帶來的防蚊液，並不像坊間的防蚊液有刺鼻的臭味，反而有股淡淡的，類似菊花的香味。這種淡雅的香味與惠玲身上的廉價香水相比，後者顯得不堪一擊。

　　大家都感動於王蕙心的用心與細心，紛紛大聲道謝。

　　王蕙心一向被公認是最愛護學生的老師之一，她上課認真而幽默，也常常關心學生的健康與生活情形，甚至她的辦公桌就等於小小的輔導室，連總覺得老師和學生有代溝的凱翔，也曾是她輔導的對象。

　　雖然她並不算很漂亮，臉型還是圓圓胖胖的大餅臉，但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沒有人因而看她不順眼，反而覺得這樣的臉更有親和力。

 　　「趁現在先來拍張團體照吧！」王蕙心提議，全班轟然贊成。

 　　王蕙心的背包裡居然有照相機的支架，所以全體三十三人都可以入鏡。

 　　或淺淺微笑，或咧嘴大笑，或擠眉弄眼撐鼻孔，或擺些帥氣或奇怪的pose……總之，每個人都散發著青春洋溢的氣息、一種春的氣息，如同剛脫出地平線的太陽，正朝著上空邁進。

 　　拍完櫻花就該拍人了。

 　　羽萱和宇軒毫不怕羞的請惠玲和依帆幫他們拍照，三人幫的合照數量遠不及他們小倆口的甜蜜合影。

　　「你們還需要閃光燈嗎？」惠玲又好氣又好笑。

　　當初宇軒之所以能吸引到羽萱，除了高帥外，最主要是因為他曾是魔術社社長，魔術變得出神入化，當然討女生歡心。他本身就已經如此閃亮，再加上一個小鳥依人的女孩，會不閃才奇怪。

　　俊宇依然不敢主動要求和如絮合照，只和要好的男同學拍，所以如絮只好又主動去邀。俊宇故意站遠些，如絮還得再移近一些，讓幫忙拍照的柔柔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祐達還滿喜歡與人合照的感覺，雖然只是照片上的勾肩搭背，但已讓他覺得有和他人連結、相依的感覺，他時常需要這種感覺。

　　尤其是與國華合照，當他把厚實的手放在祐達的肩上時，在那一剎那，他希望這樣的連結、相依能一直下去，他希望，這座港灣能永遠供他停泊。

　　佳祈看到大家，包括自己都玩得那麼高興，她感到很滿足。她很喜歡主辦活動，雖然規劃要很仔細，責任也很重大，而且未必有人會感謝她，然而當她看到同學們都開心的享受自己籌備的一切時，那滿滿的成就感足以蓋過一切。

　　尤其是成功的瞞過了韓慧瑩這場班遊，是最讓她開心的事，愈接近今天，她竊喜的程度就愈高，因為韓慧瑩一如往常，對這件事毫無反應。韓慧瑩常常干涉學生的活動與決議，舉班皆知，她一不在，學生們形同解放，所以佳祈才願意冒險。

　　她甚至因自己的瞞天過海大計成功而感到一陣飄飄然。

　　直到一陣熟悉的節奏響起。

　　不是高跟鞋，但那快速的節奏依然。

　　每個人都聽出來了，詫異的停下說話與動作。

　　「孩子們早啊！」一個滄桑又帶豪邁的嗓音。

3-3

　　午夜十二點。

　　河堤。

　　堤下，溪聲喧嘩。

　　堤上，一個女人獨坐。

　　沒有路燈，只有依稀的月光灑在溪上，波光粼粼，恰似女人的眼波。

　　她的眼波不停流轉，是藏著什麼樣複雜難測的心事呢？

　　「怎麼還不來？該不會又在哪裡打抱不平了吧？」她不禁碎碎念。

　　「這不是來了？」一個青年背著吉他，哼著歌，悠然騎著腳踏車過來。

　　他精準的在女人面前停下，燦笑道：「怎麼那麼急著找我？這麼想我啊？」

　　「沒空跟你廢話。明天有空吧？」她單刀直入。

　　「明天我要在餐廳駐唱耶！」

　　「我不管！你想辦法請假還是怎樣，就是要給我挪出時間！」

　　「嗄？」

　　「不要吵，先聽我說完。然後……」

　　溪聲喧嘩。


3-4

　　韓慧瑩背著和王蕙心不惶多讓的大包包，腳步輕盈的走了上來，手上還拿著照相機。她似乎是恰巧路過的自助旅行者，正愜意的尋找適合的照相目標。

　　「哎？你們怎麼也在這裡？好巧喔！我剛好也想在這好好用櫻花犒賞自己呢！」韓慧瑩不僅臉上帶笑，語氣也只有笑意。

　　「怎麼會這樣？」佳祈連忙問身旁的柔柔，柔柔只用同樣疑惑的眼神回應。

　　柔柔雖然只是副班長，她處理事情的能力，在同學看來並不輸給佳祈。事實上，隱瞞韓慧瑩班遊的事，佳祈本來還有點猶豫，還是被她說動的，理由很簡單：「難得的一次班遊，想搞得大家很悶甚至不歡而散，還是要玩得很自由很high？」

　　佳祈無疑選了後者，後來又跟幾個朋友一起商討研究，才進一步慢慢在班上傳開這個想法，最後，凱翔當仁不讓的提出這項議案，也成功的通過了，佳祈在通過後如是說：「既然表決的結果是這樣，少數服從多數，我希望大家也都能遵守這個結果，希望……希望不要為了她一個人，而傷了全班的和氣。」

　　現在韓慧瑩出現了，正活蹦亂跳的向大家問早上玩得如何、去了哪些地方。問題來了：是誰打算傷了全班的和氣？

　　佳祈沒辦法掩飾的四處張望，似乎是想揪出誰是抓耙仔。柔柔則盡量不明顯的觀察眾人的神態。「大家看起來都很驚訝，不樣是裝出來的樣子。」她很快的下了結論。

　　甄心怡也是一臉驚訝，但多半是驚喜：原來老師所謂「自己的做法」，就是這樣嚇大家一跳？老師總是這樣不可捉摸啊！

　　她和王蕙心都聚過去向韓慧瑩寒喧問候，同學們大多或刻意，或假裝自然的避到一邊，比較奇怪的只有祐達、國華和如絮，也聚過去跟老師一起談笑。祐達和國華本來就和老師處得來自不待言，俊宇上次的氣還沒完全消，並不想和她說話，但又有點捨不得離開如絮的身邊，站在中間顯得很尷尬。

　　這些刻意避開的學生，從剛剛那場花雨所獲得的感動，已被韓慧瑩的出現完全抵銷，有的還降至負值。

　　其中，最刻意的莫過於凱翔。他冷哼一聲，走到遠遠的一棵櫻樹下，只低頭捏玩著地上的花瓣。

　　「蕙心，接下來你覺得要帶他們去哪裡？」

　　「嗯……我現在還沒決定呢，畢竟這裡可以看的風景太多了。」

　　「那麼就去靠東北邊的孟宗竹那一帶好了。昨天和早上都有下過一點雨，我認為竹葉應該潤得很青翠、很好看才對，你說怎麼樣？」

　　「我沒關係呀！學生喜歡就好。」王蕙心微笑的說。

　　「我贊成。那裡的氣氛我也想再重溫一次呢！」甄心怡附議。

　　「我的眼光不會錯啦！」韓慧瑩隨即向大家喊：「你們要去看孟宗竹嗎？」
　
　　「好啊！」這是如絮和國華的回應。

　　「老師也是常常自助旅行的人，我相信老師的眼光。」想也知道是祐達的附和。

　　「喔……」這是其他有回答的學生的回答。

3-5

　　出了兩行山櫻花所形成的夾道後，山路分成兩道，迎面而來的是相較前路有些陡斜的坡道，左方則隱約有一條小路，掩映在綠樹之間。

　　「往前走，爬過這山坡就到孟宗竹一帶了，你們要直接上去還是要找個地方坐下休息？嗯……我看有些女生的腳都痠了，走上這道坡大概也要十幾二十分鐘，還是先到左邊過去的翠柳湖，大家在那裡休息一下好了。」說到一半時她已移步走向那條小路，大家也只好跟上。

　　就如柔柔、佳祈等人所擔心的，一路上原本很熱絡的氣氛，在韓慧瑩嘰哩呱啦的吹噓自己對這山區的了解之下，很快就冷了下來。

　　韓慧瑩的笑聲雖大的使惠玲和依帆感到厭惡，但這也形同替他們窸窣的悄悄話作掩護。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到底是誰說的？」惠玲臉上寫的不只驚訝，還有驚恐。

　　「誰知道呢？說不定那個抓扒仔根本沒來，也說不定他就在這裡。」依帆倒沒有惠玲這樣大的反應，神態跟往常沒什麼不同。

　　她知道這整個計畫，心裡也舉雙手贊成。有一次，她曾經千辛萬苦才從拍賣網站上購得一款新潮的眼影便利貼，為了怕遲到，還特地很早起來，待在房間整整半小時才弄到自己覺得完美，然而那天，韓慧瑩踏進教室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弄成這樣也太可怕了吧？」雖然她當時以微笑回應，但心裡早不知罵了幾萬次三字經。

　　那天，她聽了許多替她打抱不平的同學的打抱不平，雖然她的回應不外乎：「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看法嘛！美感本來就是主觀的啊！我想老師沒有惡意啦！」但從那天開始，韓慧瑩正式列入她討厭的老師中的榜首。

　　即使如此，她只是在心裡舉了無數次的手，但在凱翔一馬當先的提案之後，她卻沒有投贊成，更沒有投反對，後來她是這麼向狐疑的佳祈說的：「喔，那時候嗎？對不起啦，表決的時候我好像在和別人講話，知道的時候已經表決完了。反正也沒差我這一票嘛！」

　　「哼！要是被我知道他是誰，哼哼哼哼……」惠玲哼了半天，卻也沒說出要拿那位抓扒仔怎樣。

　　即使惠玲離祐達等人有五六個人的距離，惠玲那誇張至極的表情還是清清楚楚的在他的視網膜上跳躍著。

　　他轉向另一邊，又看到凱翔那毫無隱藏的滿臉不屑，不禁搖搖頭，向國華小聲的說：「看來大家都不是很高興呢！」

　　國華看了看正在前頭意氣風發的韓慧瑩，也小聲回答：「魚與熊掌不能兼得啊！」





　　原本被許多雜樹盤據的羊腸小徑，愈走樹木愈少，前方的視野也愈見寬廣。不知不覺間，大家腳下已不再是泥土與碎石，而是短小、青翠又整齊的草地。

　　彷彿是幽閉的房間突然打開了門扇，原本只能透過樹葉細縫穿過的光線，突然整片灌入每個從小道走出的人的雙瞳，大家都不禁瞇起眼睛。等到適應之後，迎面而來的，是一片綠澄澄到彷彿與草地融為一體的翠柳湖。湖邊顧名思義，散著十幾株柳樹，有些枝條長到穿過湖面，折射出來竟也像是在迎風搖曳。

　　這裡的色調很單純，就是或深或淺的綠，頂多偶爾湖面上會出現幾簇雲絮。這裡所帶給人的情緒也很單純，僅有無雜質的寧靜與平和。在這裡，似乎做什麼事都不會有所罣礙。

　　原本趨近結冰的氣氛似乎又回來了點。沒什麼特別的事可聊的人又繼續純聊天；俊宇又再度被如絮拉去照相，而宇軒二人組則是拉著退化成二人幫的兩人替他們照相；一群男生們在比誰石子投得最遠，女生們有的三兩好友一起照相，其他沒特別想做事的同學，則在佳祈的帶領下，聚成一團玩團康遊戲；三位老師則不約而同的坐到柳樹邊，遠遠看著那些充滿青春活力的學生。

　　「對了，我這裡剛好有從南部帶來的防蚊液，要不要趁這個時候幫他們噴啊？」韓慧瑩邊說邊從背包裡摸索。

　　「那可真是對不起囉，我已經搶先你一步，先幫他們噴好了。」王蕙心笑道。

　　「你也有幫他們準備啊？唉，什麼事你都準備好了，我好像變成多餘的了。」她誇張的大嘆一口氣。

　　「老師，你怎麼這麼說呢？雖然其實班遊就讓學生自己去玩就好了，但有老師在旁邊照顧還是比較保險嘛！我和蕙心老師雖然也都常常遊山玩水，但畢竟是第一次私下和學生出去玩，我還怕我們兩個人的經驗太少，沒辦法應付，沒想到你會過來陪我們，真是太好了！至少多一人擔責任嘛！」甄心怡笑著說。

　　韓慧瑩大笑幾聲後說：「原來你們打的是這種算盤啊！我還想說怎麼那麼好要請我來，還真會想啊你們！我不管，反正學生邀請的是你們，我只負責賞花看風景，學生你們自己顧……」

　　她本該繼續笑下去的，但卻突然中斷，隨即皺起眉頭來。

　　在翠柳湖邊，應該不會有事物能讓人皺起眉頭，但她不僅皺了眉頭，眉頭還遲遲沒消下去。

　　「看來……好像想推卸責任也不行了？」甄心怡似乎聽到她如是的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