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梓潔

出版社:皇冠出版

日期:2013年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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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小孩》之前,是散文〈父後七日〉及其電影改編讓大家知道劉梓潔的名字;《親愛的小孩》問世之後,我相信劉梓潔也將讓許多讀者知道,於小說創作領域,她也有一枝凌厲/伶俐的健筆。

  若非作者自道,恐怕未必多少人知道,她可是先以〈失明〉獲得聯合新人推薦獎,過了三年,方才以〈父後七日〉一文驚豔文壇。〈親愛的小孩〉於頗受矚目的《短篇小說》刊出,已是其小說創作的近話。帶著《父後七日》一書的印象進入她的小說世界,發現獨屬於她的輕盈、細碎且親民的筆法依然斑斑可見,然而小說更能大開大闔的展演人心的張弛極限,一則則愛情故事映入眼簾,各自獨立,卻共同展演現代女性難分難捨的俗世情慾劇場,甚至能稱得上陳芳明老師所謂的「時代宣言」,二十一世紀臺灣女性的「新觀念,新價值與新身體」,或說,新的情與欲的化學反應比例,劉梓潔這次的調配相當出色,令人暢飲不絕。

  〈搞不定〉是個人認為整本書中最有趣味的一篇。那位沒有名字的老K(King?),無時不忘「搞」個女子作陪,自命風流不羈,也真縱橫情海了數年。本來,這很容易處理成「多情種子本無情」的該死典型,然而劉梓潔譏刺是沒有少下,但笑謔成分灑得更多,且嘲弄的雨露是男女均霑,使之不那麼單純是獨屬女性立場下的審判大會,而是現代男女愛情遊戲的現形記。更值一提的是,在輕與重之間來回擺盪,早已是劉梓潔的散文展演多次的慣技,〈搞不定〉亦然,在搞笑之餘,又不時冷不防射破鮮豔氣球,吐洩出透明無色的不安與虛無,看看那結尾,雖然以小說背景設計而言,是出自對老K頗有微詞的前女友之一,然而卻也是老K的主觀抒情視角:

其實,每個女人離開的時候,老K都會看著她們的腳。看她們毅然決然的步伐,然後他會祈禱,那麼多雙腳之中,有一雙走著走著,會緩慢地、堅定地旋轉一百八十度,走回來,對他說:「來吧,我來把你搞定。」

但是,一次都不曾發生。

一點淒涼的提味,讓人不得不重新閱讀,再三咀嚼那份搖擺「不定」的裸紅愛慾背後,透露的一絲灰黯的寂寞難耐。本篇放在本書首篇或許有其用心,我相信讀者讀完這篇時,大多也就在這個時候,被「搞定」了。

  〈親愛的小孩〉也維持著輕與重、笑與淚的走鋼索平衡,走入、剜出一名屆臨更年期之失愛女子的內心。本篇主角的三位男人──H、L、N,作者比喻為三張刮刮樂,刮中的獎勵或許還不只是一個親生亦親愛的小孩,更是幸福追索的達陣:「讓我們維持穩定長久且公開的關係,快快樂樂生個小孩。」也許追求後者更是為了把握前者,屆臨不孕年齡的警覺驚駭,恐怕更是指縫愈來愈鬆,將無法挽留愛情汩汩流走的恐慌。幽默輕鬆的聰明段落只是前菜,只是主角「只能一遍一遍把它說得好笑,才能把自己拔高開來」(〈馬修與克萊兒〉)的生存之道,然而刮刮樂一張一張刮下來,她得到了跟H淪落到在荒地輕率潦草的車震,得到了留在L家床上的唯一一夜,得到N「到最後一刻仍抽出來,射在我的肚皮上」,總之,是一連串的讓人笑不出來的全盤槓龜。然而,也是在如此絕境中,她才能驀然回首,愛人與被愛的能力其實從未蒸發殆盡。在峇里島的靈修唱頌的祈禱歌聲裡,「一遍一遍地原諒那些經過我生命的男士們,一遍一遍地,原諒我自己」,此時也才能發現,那「親愛的小孩」,其實一直偷偷牽著未來馬麻的手,躲在背後,等待那些向內倒長的銳角一一褪去呢──即使初讀之下,總不免有背後靈的陰森感。

  或許是出於作者的主題書寫規劃,各篇的女性主角儘管背景設定不一,都彷彿同出一脈,如〈親愛的小孩〉、〈日曆〉都寫到女主角靠在他人肩膀上掉下了眼淚,至於父親、情人、孩子(大多是男孩),在各個故事中更成為女性人物們共同追憶、追逐的標的,也許是作者的觀察總結,也可能是若隱若現的自曝家門。〈失明〉中主角的父親、父親的同性戀人(?)、初戀男友不共時的出入於她的生命歷程,並懸著一個生小孩的願望。失明與乾燥的恐懼,正是對生之愛欲的頑強追求,這篇結構刻意多線打散,情節枝葉岔生,過去與未來交織於當下時空,彼此之間只是遙相呼應,結尾卻突然接上同一根莖,讓當年父親的同性戀人與如今的忘年情人同歸一體,或許不免論者譏之湊巧,作者卻也只是蜻蜓點水帶過這分疊合,不事渲染的進入結尾的夕陽,讓讀者「失明」之餘,自行填補剩下未言的畫面。〈日曆〉同樣有尊主角中道遺失的父親神像。美好的日子不可能如主角小時喜愛的星期六曆紙一張張印出的場景,彷彿可以一年到頭都是假日,事實上反而像盜版光碟的生意,很快就被網路下載所取代,即使印刷機不厭其煩,再多落的紙也將印罄。最後,父親沉迷賭博,男友戀棧電腦遊戲,她途窮而泣,拿地卻又是一張男總編輯的名片,日子便要這樣過下去。

  各篇的女主角既可愛、無厘頭,不忘幽默自嘲,卻也害怕孤單、渴求陪伴,可以作出任何犧牲,更可痛得深刻,笑與哭都同樣極致,幾乎要懷疑她們同一星座與血型。她們始終堅韌的面對一次次情愛賭局,一次次的自傷傷人後,一天天的修補創口,重拾行囊後,再一次次奮不顧身的梭哈,那種不顧一切的真摯近乎歇斯底里,納入道德框架更是破綻百出,然而你不得不為之牽動感嘆。作者有時替主角開了一扇通往光明的窗口,尤其是本書終篇〈禮物〉的最終,一切戲劇化的騙孕、背叛、愛錯與錯認彷彿都已結束,坑陷都已填平,結束在李君娟攬著小湯瑪士的肩膀,「看著遠方藍黑的海平面」的幸福告白,猶如發生在賭城的另類「看海的日子」,剛開始讀完,不免就像看完黃春明〈看海的日子〉的陽光結尾,不安穩的感覺油然而生,然而或許是前幾篇小說讓讀者走多了陰暗夜路,最後總得告訴我們:只要多愛自己一點,終究會贖回愛人,以及更貼體入心的,被愛的能力。

  女性作家寫情,寫慾,寫情慾,即使不避偷情背叛,不為性愛話題、性器稱謂打馬賽克,或許也早已不新不鮮,腥羶盡散,或許,頂多〈親愛的小孩〉等篇透露的強烈生子願/怨念,會讓某些男性讀者有些驚詫。然而,誠如在《父後七日》後記中她的自道:「我相信,悲傷的、失去的、碎瑣難耐的,只要把它說得好笑,也許就寫得下去,看得下去。也許,有些東西,可以透過寫,被轉化,或療癒。」其小說創作亦然,在劉梓潔時而直露不誨,時而突梯得令人發噱的文字底下,這十篇小說活色生香,直入人心,「好看」而容易入口,讓我們在放鬆之際墜入低谷深淵,卻也讓我們看到一絲走出黯夜的曙光。她的小說不穿那些欲語還休,有時不免顯得做作的種種隱喻紗衣。光是愛之一字繁衍的種種樣貌,本身就已耐人尋味、拆解,用她小說的話說,這些問題「如此老哏」,可是我們「還是都乖乖把它看完」(〈親愛的小孩〉),因為這些故事啊,說得多麼動聽。

 

  按:這篇是第一次參與試讀活動完成的繳交心得,但還是認真當書評來寫了,希望文筆有比一年前好一點。

  日前看到《秘密讀者》這個刊物即將創辦的消息(http://secret-reader.com/),深覺匿名卻又公開發表的書評這個點子很好玩,當然具體實施如何還得看創刊號會變得如何,然而至少是提供了一個新的發表書評且不太限制篇幅與時效性的場域(而且還有稿費耶哈哈),哪天也要來試試看,但我想如果真的投上了,還是滿容易看出哪篇是不才拙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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